○田志顺
小雪已过,大雪将至。周末,三五好友信步羊峰山,欣赏那一抹冬景。
羊峰山,位于永顺东部,海拔一千四百多米。东南绝壁千仞,西北坡田舒缓。山势状若公羊愤蹄鼎日。往东远眺,天门奇峰兀彩虹;往西回眸,酉水瀑布飘芙蓉;往北看,万马归朝双凤飞;往南走,火车巨龙缠溪水。乡路弯弯,梯田层层,吊脚楼闪躲在茂林修竹间,满山遍野的水泥柱托起纵横交错的猕猴桃藤,网住调皮捣蛋的“猕猴”,网住田园风光,世外闲情。
沿山而上,既无寒风,也无雪花。唯有一路暖阳,暖着冬的心肺,暖着山的壮阔。
风吹芭茅,芦花飞,雪花飘,童话世界,亦真亦幻。
雪是冬的脸,风是冬的衣,冰是冬的骨,溜冰滑雪打雪仗彰显冬的神韵。
我的家乡坐落在羊峰山下松柏镇湖萍村。冬冷夏凉,日照时间长,庄稼成熟晚,大米闻名遐迩。羊峰山,儿时的乐园,青春的芳草地。田野山坡,溪流岭岗刻录着我儿时守牛捡柴,撮鱼捞虾的身影。美好的童年就是在风雪冰花中绽放。
上世纪70年代,冬天特别冷。一入冬,寒风刺骨,手指冻成胡萝卜,皮肤皲裂炸冰口,脚后跟长满冻疮,连皮带肉痛得连袜子都脱不下,晚上洗脚龇牙咧嘴,好一场悲壮惨烈。上学时,每个人提着小火炉。旧脸盆、破铁桶对角线用钉子锥两个小眼,一根铁丝穿眼而过,中间隆起一条弧线,倒入细木炭,一粒火星亮晶晶,慢慢发散,热乎乎的,全身热火。火炉有大有小,形状各异。大的是烂脸盆、旧油瓶,小的是舀水用的瓷缸子,牛卵泡儿大小,上课时夹在裤裆里,一晃一晃,煞是好笑。一不小心不是鞋子烧出了胶臭味,就是裤子烧通了一个洞,教室里臭气熏天,烟雾弥漫,好一幅寒窗苦景。
儿时的记忆,最难忘的是下雪天。梨花飘、蝴蝶飞、玉龙翻腾,雪花激发了孩子们好玩的天性。教室在四面透风的吊脚楼上,大家规规矩矩听老师讲课,但是雪一下,漫天飞舞,破窗而入,打破教室的宁静,童心如春花儿在山野间芬芳。心里痒痒得止不住,眼睛直盯着窗外,哪里有心思听课。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大家欢呼雀跃跑出教室,奔向操场,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小手想捧住雪花,一眨眼,雪从指缝间溜走,像时光一样。慢慢地雪越下越大,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绒毯。洁白的田野,洁白的时光,纯洁的童心肆意绽放。老师教鞭敲得震天响,也无法压制怒放的童心,只好提前放学。一只只小鸟排着队,沿着潮湿光滑的田坎泥巴路,穿过茶茏竹园,飞向土家山寨,飞回温暖的巢。
下雪天最热闹的场景是打雪仗。从小雪开始,气温一天天下降,到了晚上,寒风冷冽,人们围坐在温暖的火煻前,面前热乎乎,后背冷飕飕,哪敢出门?连上厕所都不愿去。第二天打开门一看,白花花、银亮亮一片,天地银装素裹,晶莹剔透,分外妖娆。孩子们“哦嚯嚯、呦呵呵”惊呼着,奔向雪地里,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打雪仗。上寨和下寨各为一帮,在头领的指挥下各方站好自己的阵地,抓起地上的雪,捏成球状,收速凶狠地砸向对方,对方不甘示弱,拼命反击。刹那间,坪场上雪弹横飞,狂呼乱叫,你追我赶,混战激烈,孩子们在雪地里进攻、躲闪、打滚、翻腾。不时会有人被撵到坎下,滚进水田里,落汤鸡一样,但绝不求饶,到处都是比雪花还要晶莹的欢笑声。未泯的童心,尚武的精神,在银白色的童话中演绎到极致。
大家玩累了就开始堆雪人,用扫帚把周围的雪扫拢来,垒成两三尺高的雪堆。冻僵的手捏不住木棍,双手边搓边哈白气,把雪堆雕刻成人形,有鼻子有头有脸,童话故事人物化。脖子细短,脑壳肥大,腰身臃肿。用柑子皮、黑泥和树叶镶嵌成红眼睛、绿鼻子和黑嘴巴。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背媳妇的猪八戒,闹海的哪吒等童话故事里的人物形象,活脱脱地展现在银白世界里。尽管大家全身湿透,满脸泥痕,冒着感冒发烧被大人骂得狗血淋头的风险,乐此不疲,小儿天性使然,玩性重。满天飞花,满天笑声,无限的梦想在旷野中飞翔。
下雪天最温馨的场面是一家人围着火塘吃夜饭烤夜火的情景。儿时的乡村山清水秀,生活简单快乐。放学回到家就开始搬柴挑水煮饭,吊脚楼下靠墙壁整齐地码满了一壁壁晒干了的杂木劈柴,抱到火塘边,塞进火坑里,一会儿火就“呼啦啦”燃烧起来。用竹刷把鼎罐刷干净,倒入大半鼎罐水,水一开就把米倒入鼎罐里,用铁瓢轻轻搅拌,等米半生半熟时,把米汤舀出来,盖上盖子,细火慢焖,慢慢地饭香漫溢,勾人涎水。母亲收工回家,洗切煎炒,一阵“乒乒乓乓”,一大锅家常菜端上桌子。全家七口人围坐火塘,吃的多是五谷杂粮,萝卜白菜酸辣子等家常饭菜,缺油少荤,但全家人照样吃得津津有味,你谦我让,酣畅淋漓。饿的是饭,饱的是家的味道。吃完饭,全家人各忙其事,母亲洗锅刷碗喂猪食,父亲给牛添草加料,教书的哥哥批改作业,姐姐纳鞋底做针线活儿,我与三弟做作业,昏黄的煤油灯下笑声不断,其乐融融,家味浓郁。一个烤熟的红薯香气扑鼻,你一坨我一坨,醉了窗外的寒风与雪花。调皮的三弟乱丢一把包谷籽煨在火灰中,不知不觉“嘭嘭啪啪”地喷出了一朵朵香喷喷的玉米花,炸开满天星火,放烟花似的,惹得一家人赶快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火灰,惊怒之余是欢快的笑声。
下雪天最盼望的事情是杀年猪。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五黄六月吃不饱,十冬腊月盼过年。杀年猪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事,像过节一样渴盼。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对油水的渴望高于一切。一进腊月,辛苦了一年的父母掐着手指选日子,等一家人到齐了就杀年猪。到了看好的日子,父母天不亮就在灶房烧好几大锅开水。屠夫一到,几个男子汉把猪从猪栏撵出来,一拥而上,扯耳朵,提腿子,猪拼命挣扎尖叫,被按在案板上,屠户一刀穿喉至心,抽出刀,一股鲜血喷涌而出,落进撒了一把盐的盆子里,满满的一盆“红花”。然后屠户用一丈长的铁挺杖从猪后腿穿通四肢,抽掉案板,猪掉入腰子盆,按照“两开一凉”的浇水程序,用水瓢搅动一阵,猪毛扯得脱了,大家一齐动手,扯的扯,剐的剐,唏里哗啦,三下五除二,一头猪就修干净了。接着用吊钩挂在梯子上,开膛破肚,半爿半爿地摆在案板上,砍成长条或方腿。大部分裹上食盐、花椒,木姜子之类的佐料,整齐地摆放在大缸里浸泡一周,然后烟熏,做成腊肉。另一部分拿到锅里煮熟,切成巴掌宽的肥肉片,佐以料酒、生姜和桂皮,放一把干辣子,回锅小炒,淋上酱油,洒一把葱蒜,色香味俱佳,那股香味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格外刺激味蕾,整个山村都陶醉在肥肉的醇香里。小孩子忍不住用手抓,大人也手忙脚乱地忙着摆桌子,架板凳,装饭、舀菜、倒酒……在哈喇子和饥肠辘辘声中开始共享现杀年肉的美味。大碗的包谷烧,喝一口满脸通红,豪情满怀。大坨的肥肉,二三两重,筷子夹起来晃悠悠的,在空中荡着一滴滴肥腻的油脂,轻轻一咬,满口油香,滑入喉咙,那个香味浸入骨髓,浸透岁月,到如今喉咙里还在“吱吱”冒烟。
不知不觉间,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荡着鼻涕打雪仗的小男孩,如今头上雪花飘飘了。
现在,全球气候变暖。冰雪越来越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暖冬,但是没有雪的冬天做不出洁白晶莹的梦。
站在羊峰山顶,虽然没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丽雪景;没有“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磅礴豪情,唯有调皮捣蛋的风掀开记忆的大门,去追寻儿时的漫天雪花,每一朵都是爱,都是情,都是饮不够的乡愁。
我喜欢暖冬,但我更喜欢儿时的寒冬,全家团圆其乐融融的寒冬是人间最美最温暖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