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贞虎
钱钟书《谈艺录》写道:“放翁善写景,而诚斋擅写生。放翁如画图之工笔,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这个“快镜”的观念,在宋元时代早有周必大、刘克庄、方回等人用“活法”两字表达出来。
古代没有照相术,更没有电影。到了清代,薛雪《一瓢诗话》就说“如此体会,则诗神诗旨,跃然纸上”,形容诗写得逼真有如照相。
再过几年,郭麟吟出“小憩人家屋后池,绿杨风软一丝丝。舆丁出语太奇绝,安得树阴随脚移”的句子。艳阳高照,天气酷热,假如轿夫能把树荫带着跟随他的脚移动有多好啊!这便是电影的活生生动作了。我倒想,杨万里“诚斋体”的诗,不只是钱钟书所说的“快镜”,也许简直可称为“电影”诗。
杨万里(号诚斋)是“南宋中兴四大诗家”之一,作品数量仅次于陆放翁。他年轻时曾是“江西派”的信徒,专以摹拟而求工巧为能事。如“立岸风大壮,还舟灯小明” “坐忘日月三杯酒,卧护江湖一钓船”等句,酷似黄庭坚的诗。“绍兴壬午”即他三十六岁那年,把自己一千多首“大抵江西也”的苦心之作放火烧掉,决心自立门户。五十岁后,又自创通俗明畅的“诚斋体”。
正像宋代古文运动的“教父”欧阳修一样,所作诗文古朴典雅,他的“六一词”却是可唱的“流行歌曲”。杨万里原来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儒者,然而“诚斋体”的诗渗入白话俚语,谈笑诙谐,平淡自然而饶有情趣。虽然唐代王梵志、寒山的诗句早有这种情味,只因流于说理,变成偈句歌诀。
我们平常说“鸟语花香”,因为“语”与“香”正是二者各自的特征和“绝技”。此外,二者还有一个共同点:外表美艳,包括身上彩色及体态丰姿。花是植物,鸟是动物,咏鸟之诗如能静态与动态兼顾,才算好的作品。唐朝才子骆宾王《咏鹅》名诗,是他七岁时写的: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向天歌”是鹅的“特技”。 “曲颈” “白毛” “红掌”代表外表特征。“浮”与“拨”两个动词用得既逼真又传神。仅仅用了十八个字,道尽物体之妙,堪称杰作。
“诚斋体”诗是怎么描写鸟儿呢?请看下面:
雨足山云半欲开,新秧犹待小暄催。一双白舌花梢语,四顾无人忽下来。(《积雨小霁》)
树梢上有两只百舌鸟,一面攀谈一面东张西望。看看下面没有人,忽然间跳跃而下。我想起“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名句,但那是静态的。这里“忽下来”三个字,岂只是照相机“咔嚓”的声音?百舌鸟霎那间的跳跃动作,栩栩活现。
归近溪桥东复东,蓼花迎路舞西风。草深一鸟忽飞起,侬不觉他他觉侬。(《晚归再渡桥》)
走路时,无意中惊动了鸟儿。我看不到它,它却见到我。它忽然从草丛中飞掉,吓了我一大跳。这倒是一个“惊险”的镜头,而且,“飞起”的连续动作,一直萦回在我的脑际。
稚子相看只笑渠,老夫亦复小卢胡。一鸦飞立钩栏角,仔细看来还有须。(《鸦》)
看乌鸦,看乌鸦,连乌鸦的胡须也仔细看到了。此时乌鸦没有飞的动作,一个电影的“特写”放大镜头却映入眼帘。
清代沈德潜《说诗晬语》云:“唐以前未见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在画幅上题诗,始自杜甫,只是这种诗在唐代并不常见。
宋朝原是理学兴盛时期,“说理论事”的理学诗篇当然极为流行。不过,也许由于画家兼诗人如米芾、文同之辈很多,题画诗的数量比理学诗要多出一倍。“诚斋体”的作品深受题画诗的熏陶和影响,自不待言。
杨万里一生出过九本诗集,方回《瀛奎律髓》称其“一官一集,每集必变一格”,每个集子有其不同格调。他不断地求新求变,一再地尝试与实验。“诚斋体”是他最后、最大的成就。在科学史上,六七百年之后才有电影出现。但是,“诚斋体”诗中的鸟儿早“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