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玉
那一年，我不顾亲朋好友反对，决意嫁到贫穷偏远落后的遥远湘西。
1992年，我跟随我的爱人踏上了漫漫长路。我们从岳阳出发，经长沙，抵吉首，再从吉首坐大巴去他的家乡花垣县。他的家，在花垣穷乡僻壤的大山沟里。
从吉首到花垣，必经一条盘山公路，也就是闻名于世的公路奇观——矮寨盘山公路。公路盘旋在武陵山脉上，山势陡峭，崎岖险峻。大巴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吭哧吭哧像牛喘气般地爬行。
我向车窗外眺望，山下是万丈悬崖，看得我心惊胆战。公路如同一条细小的银色带子盘绕在山腰间，山脚下的汽车宛若一个个火柴盒在徐徐移动，路上行人犹如米粒。这条矮寨公路共有十三道急转弯，大巴才转过两道弯，我就晕得一塌糊涂，趴在窗口，肠胃翻江倒海，连苦胆汁也呕吐出来，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大巴沿着矮寨坡慢慢爬行，爬到半山坡，突然停下了。从车窗探头看去，原来前面堵车了。我们下车透气。被山风一吹，我掏空了的胃感觉舒服些了。
站在悬崖边，俯瞰山下的万丈深渊，无比眩晕，我忙后退几步。抬头仰望面前这座高大巍峨，直插云霄的大山，顿觉人类渺小如蚁。放眼望去，四周除了山，还是山，连绵起伏，重重叠叠，和天际相接。山的颜色随着光和影的变化，翠绿、深绿、淡绿、草绿、墨绿……深深浅浅地变幻着。山坡上的拐弯处，能依稀看到被堵住不能动弹的车辆。
爱人说，汽车到了矮寨坡，堵车是正常的，不堵车反而不正常。他还说，这条公路，坡太陡，弯太急，路太窄，遇上大货车，转弯极费周折，稍不留意，就会有货车翻倒在地。遇上这种情况，甚至会堵上几天几夜，交通才得以疏通。
闲话间，有拖着长音、清脆的吆喝声被幽幽山风送过来，此起彼伏：“卖——水，卖——灯盏窝儿，卖——水，卖——灯盏窝儿……”
我寻声望去，只见两个缠着黛青色布帕的脑袋从山坡下冒出来，一晃一晃地往前移动着，紧接着，两个背着背篓，身着阔裤脚、滚花边苗服的山民缓缓走来，其中一人手提热水瓶，尖着嗓门嚷着：“方便面——方便面——有开水冲泡……”
有乘客纷纷从车窗里探手递钱：
“来一盒方便面。”
“买两串灯盏窝。”
我和爱人沿着山坡往上走。暮色四合。前面依次亮起的汽车红色尾灯与山道一起蜿蜒，恰似一条红色的长龙。往山下看去，那忽明忽灭的汽车尾灯，一直延伸至山脚，最后凝固成一个红色的亮点。
那一天，因一辆长货车无法转过弯道，我们在矮寨坡堵了11个小时。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谁知道矮寨坡比蜀道还要难上几分。
那一次，花了两天两夜，我们才抵达花垣县城。天已漆黑。我和他走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街上行人寥寥，车辆稀少，整个城市仿佛都已沉睡。不知道走了多久，才遇见街边亮着一盏路灯。在昏暗的路灯照射下，我东看看，西望望，四周全是影影绰绰高高低低的平房。与其说这是个县城，不如说它更像一个乡镇。破破烂烂的房屋，坑坑洼洼的路面，逼窄狭小的街道，无一处不散发着落后的气息。
到花垣没多久之后，在衡阳市帮扶工作队的帮扶下，花垣拉通了衡阳路，开阔齐整。一天下班回家的归途中，我看到车路两旁站满密密麻麻的人，他们中有拄着拐棍的老大爷，有背着背篓的阿婆，也有年轻男女。人们说，对口扶贫花垣县的衡阳市帮扶工作队就要离开花垣了。消息不胫而走，引来许多自发前来欢送的百姓。他们一大早就等候在公路两旁，我也不自觉地加入他们的队伍中。
一直等到傍晚天黑，载着帮扶队员的汽车才缓缓驶来。路旁的百姓一看到贴有红色标语“热烈欢送衡阳帮扶工作队”的汽车驶来，都骚动起来，他们激动地向前涌动，不停地挥动手臂向帮扶队员道谢致意。我看到每一个欢送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纯朴真诚的笑容，都写满发自肺腑的感激，眼里都饱含着感恩的热泪。直到汽车不见了踪影，还有人站在路边，面朝着汽车离去的方向，满眼感恩地看着，久久没有离开。那感人的场面深深震撼了我，花垣百姓的感恩之心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之情，令我刻骨铭心。
花垣城镇建设越来越好了，但进出要经过矮寨盘山公路仍是令百姓烦恼的事。
2008年，我的父母从岳阳来看我。我去吉首火车站接父母回家，一路的艰辛不堪诉说。同样晕车的母亲像大病一场，一到家，她就卧倒在床，不停地叹气说，她一辈子从未走过这样惊险的路，下次一定要等路好走了，通高速了，再来看我。
家，是我永远的牵挂，而回家的路依然是那样艰难。每年春节回娘家，经过矮寨盘山公路，我都万分惧怕，万分痛苦，万分无奈。没有一次我不晕车，没有一次不把我五脏六腑掏空，不把我整个人掏空。我和我的父母，和我的亲人一样，天天盼着这条盘山公路能早日通高速，能缩短我回家的路，省去我路途的困顿。
2012年3月，矮寨悬索大桥终于通车了。它创下了当时四项世界第一。那一天，花垣整个县城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那一天，城里万人空巷，一大早都前往矮寨大桥观看通车仪式，见证那载入史册的辉煌时刻。那一天，苗家女子穿上只有节日才穿的盛装，佩戴着闪闪发亮的银饰，一路叮叮当当，一路情不自禁地歌唱。那一天，父亲和母亲守在电视机旁，见证了天堑变通途的历史画面，父亲激动地打电话给我，兴致勃勃地计划来年身体稍安要来看我。
回家的路，终于不再漫长。
如今，花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习近平总书记2013年11月3日来到花垣县十八洞村，在这里，习总书记提出了“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分类指导、精准扶贫”的宏伟战略；在这里，十八洞村吹响了精准扶贫的集结号。一条条宽阔平坦、四通八达的公路修起来了，通往乡村，通往城里，通往山外的世界。
如今，湘西首座民用机场正在花垣县老天坪村紧锣密鼓地修建中。再过几年，一架架飞机将从大山沟里起飞，载着大山沟里数十万人的希望和梦想，飞越一座座崇山峻岭，飞向蓝天，飞向外面精彩的世界。
如今，蓦然回首，曾经沧海，早已是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