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什么时候,母亲竟老了呢?在我记忆里,母亲一直是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啊。
可现在,她竟然背已经驼了、步履开始蹒跚了,从厨房到堂屋要走上半天的时间;她竟然满脸皱纹、白发斑斑了,不能像以往那样麻利地穿过一根针线;她坐下或者站起竟然会那么费力,而以往收拾灶台碗筷,似乎只要一眨眼的工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变了,变老了呢?在我记忆里,她可一直不是这样的啊,她身板硬朗,做工霸蛮。
小时候,因为我父亲是民办教师的缘故,家里的农活很多时候是指望不上我父亲的,得靠我的母亲。我深深记得,每当春天来临要盘秧田的时候,那猪栏里、牛栏里堆积如山的猪粪、牛粪,要靠母亲一担一担地挑进田里去。那时,母亲总是和寨上的那些男人们一样,卷起衣袖、高挽裤腿,赤脚踩在猪牛粪堆上,一钉耙一钉耙把猪牛粪挖起,然后装进竹筐里。那时,我们还小,看见母亲起猪牛粪的时候,总是跑得远远的,怕闻猪牛粪的臭味。站在寨头,虽然可见我家的秧田,但走去有两里多地。母亲挑猪牛粪每每从清晨开始,一直要到夕阳斜长、大地微凉时分,一天下来要走二十多个来回,直到那满栏的猪牛粪被挑空。
谈起母亲的好劳动,寨上那些男人们都很佩服她。母亲会筑田坝、盘秧田、整秧厢;挖树兜、扛木头、打谷子,这些都是男人们做的活儿,可母亲做起这些一点都不含糊。故乡的冬天,大伙儿都喜欢烤老树兜火,就得去挖老树兜。我清楚记得,那年冬天,母亲带我和妹妹一起去山上挖树兜,母亲一天下来挖了十多个老树兜,多得我们根本就带不回去,母亲就要妹妹回去喊父亲来帮忙。看到堆了一地的老树兜,看到那颗大大的老树兜,寨上人就啧啧地称赞母亲:“你了不得呢,这么大的兜脑壳你也挖得动!”
现在的人们都喜欢穿布鞋,可那时的我却不知道珍惜,不知道珍惜母亲给我做的布鞋。到了每年冬天的时候,母亲总要在夜晚的油灯下给我们几兄妹做布鞋,会飞针走线熬到深夜,那昏黄摇曳的灯光,母亲在头发里抿针线的动作,都深深印记在我的脑海里。当一个冬日的早上,当我看到枕边放着一双新鞋,当我飞快穿上那双新鞋在地上踩来踩去的时候,那种欣喜和幸福的感觉我现在还记得。可我真的不知道珍惜,每天穿着母亲给我做的新鞋跑上窜下,溜砂岩旁、踢岩头、追追打打,没到一个月时间,一双新鞋就被我穿坏了,脚指头就露了出来,又要劳累母亲花费一个夜晚来为我缝补鞋子。母亲从来没有怨言,或许母亲知道,顽劣是孩子的天性;她依然一针一线为儿女们补鞋,熬得眼睛通红。
小时候,我几兄妹嘴巴都很刁,没有荤菜都不大肯吃饭,母亲总是想法设法为我几兄妹办好吃的,而她却总是最后一个上桌。我现在还记得,第二天家里要请人帮忙,母亲好不容易从集市上割了一点肉回来,她看到那天晚上我几兄妹饭吃得少,就专门为我几兄妹开了个小灶,炒了藕片和肉。当看到我几兄妹欢呼雀跃地、香喷喷地吃着的时候,我忽而看到一旁的母亲,她欣慰地笑了。
母亲对我几兄妹要求很严,要我们做人要实在、要有良心、要善待老人,特别在学习上要求更严。有一次,我和寨上的几个发小去上学,却躲在半途的山上不肯去读书,晚上再和伙伴们一起回家。这件事不知怎么被母亲知道了,她狠狠地骂了我,我从来不见她如此生气过,甚至浑身颤抖;她还装着样子,要把我捆在家里的柱头上,我却看见,她分明地哭了。从那以后,我不敢再逃学,也不敢不认真地读书。现在,我能认认真真地对待工作,认认真真地对待生活中的人和事,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母亲那时对我的教育。
我慢慢长大了,离家外出求学,每次收到家里的来信,信里总有这样一句话:“要穿得厚些、吃得饱些;在外面不要惹事,也不要怕事。”后来,父亲告诉我,这是母亲每次要他加上的。在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总要办上一桌丰盛的饭菜,然后看着我吃,这就是一位母亲的心吧。被母亲目光包容的那种感觉,真是一种幸福,这种感觉就像沉浸在三月的风里,像沐浴在秋天的阳光里一样。
后来,我走进了社会,有了小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母亲自告奋勇来为我带孩子。我听邻居说,我母亲为了哄孩子不哭,她一天到晚抱着孩子四处走,以至于她的手落下了风湿,至今还举不起来。在母亲为我带孩子期间,她还戒了酒,我知道,喝点酒是母亲唯一的一点爱好。我曾劝她不要戒酒,喝点小酒没有什么大问题。母亲却瞪大眼睛,说:“那不行呢,如是把伢崽从背篓里抛出来了怎么办?”你看,一位母亲为了孩子,可以放弃她唯一的爱好;可我们作为当儿女的,能为她放弃什么呢,又为她放弃过什么呢?即便是回去看她,也是很少,总强调自己的工作忙,总要她把儿女们每个回去的日子都当作节日。
再后来,我进城工作,母亲也跟着进了城。其实,我知道,母亲并不适应、也不喜欢城里的生活,她只不过是为了帮我带孩子。母亲原是不会使用电磁炉、液化气的,她硬是逼着自己学会了这些。洗衣、拖地、做饭,屋里一天到晚都是母亲忙碌的身影,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不让我分心。
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并走出了他祖母的怀抱。那一天,母亲突然对我讲,她要回乡下去住。我感到很惊讶,就问她:“在这里不好吗?”母亲说:“孩子大了,用不着我了,我就打算回去。”我说:“孩子大了,日子清闲了正好呢。”母亲却说:“我过不惯;再说,还是乡下接地气。”就这样,母亲又回到了乡下,回到了她居住了很多年的老房子。母亲依然一刻也不肯停闲下来,扫地、砍柴、种菜,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也把蔬菜种得水灵灵的,以至于跟我一起回去的朋友都称赞:“你母亲好勤快哦,把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呢!”这,就是我的母亲。
是什么让我的母亲变老了呢?是光阴吗?不是,我知道,是母亲一直心爱着的她的儿女和孙子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