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龙骏峰
夯叭固是苗语,在地图里,这个村庄被标记为上磨石溪。当地老百姓都叫磨石溪,发音速度很快,加上音调改变,让人很容易误听成艨艟溪。从吉首城东的望江坳有一条简易公路直通村庄。如果走山路,也可从肖家坪上瑶人屯,穿过村前山谷,再上对面山梁即到。
2018年12月16日下午,阳光晴好。在夯叭固大寨的一棵古枫树下,张婆婆坐在自家的阶沿前,一边拿着脚板薯削皮,一边和我说话。我们面前,是向下延展的层层坡地,每一层都像刚被开垦过似的,十分平整,如果不是边沿砌有石坎,根本无法看出,这里曾经是居住有五六十户人家的大屋场。
张婆婆介绍说,这些宅基地,都是去年底和今年初政府派人来平整掉的。按照易地搬迁政策,村民们都搬到山下的望江坳移民新村定居,只要住进新房,老屋必须拆除,土地进行复垦,当时山湾里还有十来栋木屋,年初时一起拆掉了。按照老人指点,我打量了一下,整个村庄坐西北朝东南,背倚山梁,下临幽谷,村后有许多高大的枫香树和板栗树,村前山岭青松密布,苍翠如黛。顺着山谷下看,可遥遥望见峒河在群山中蜿蜒穿行,两岸布满村庄。
土地肥沃、植被丰富、日照时间长,倒退回公路交通尚未出现的漫长时代,这里确实是个适宜人居的好地方。如今,夯叭固却成了偏僻之地。五六年前,寨子里发过一场大火,数十栋木屋焚毁一尽,从那时开始,在政府的安排下,村民们陆续迁居山下,到今年初搬迁全部完成。仅有几个老人像张婆婆一样,舍不得离开故土,顽固地留了下来。现在,全村仅存四栋老旧木屋各自藏在树林中,守护着曾经的山寨。我转了一圈,只看见张婆婆这栋尚有人居住,另外三栋落着大锁。我问老人,为什么不搬到山下和儿女一起居住?老人说,山下的砖房太冷,不像这木屋可以烧柴火暖和,住不习惯。她指着眼前的群山说:“你看这里满山都是柴火,水土好空气好,山下哪能比得?”
老人六十多岁了,腿脚有旧疾,行走不便,很少下山,和老公公独自守着这老屋场。两口子在原来的宅基地上种了许多萝卜白菜,长势极好,萝卜又大又红,白菜翠绿鲜艳。我说,种这么多蔬菜,你们也吃不完呀。老人说,吃不完都挑去吉首城里卖。这才知道,今天老公公又下山卖菜去了,还没回来。我拔了个萝卜,把皮削净一口咬下,甘美多汁、入口爽脆。心里想道:挑担白菜走这么远的山路进城卖,连脚力钱都挣不回来,两位老人却自得其乐,这样的生活是对还是错呢?
老人说,原来的夯叭固有两个自然寨,他们居住的是大寨,再往前几百米的小寨有十来户人家。大寨房子都被拆完了,小寨还有保留,尚有几户不愿搬下山的继续居住着。夯叭固、樟木溪、小垅岩,这几个地方都是纯苗族村,至今仍说苗语。夯叭固以张姓为主,杂有石、龙二姓。张姓是从太平镇的司马河村搬来,当时一起来的有八兄弟,所以把寨名叫夯叭固(个),就是纪念八兄弟开基立寨的事迹。我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和老人辨析。夯叭固是纯粹的苗语,夯即山谷,叭固即青蛙蛰居的石穴,这个地名原义是有蛙穴的山谷,与八个兄弟风马牛不相及。司马河也有相似地名叫夯古,都是苗语遗存。只是有些村庄汉化日久,如今许多地名后人已解释不清苗语原义。
我在大寨遗址上拍了许多照片。老人说,你多拍一些,让外面的人看看这个好地方,虽然现在年轻人都说山下更好要搬出去,但我相信等他们老了,还会想回来居住的。我说,就你们老两口住在这深山里,不孤单吗?老人摇头,我们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这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像亲人一样,怎么会孤单呢。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满满的热爱,仿佛眼前就是人间天堂。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位老人对千百年传承下来的苗族传统生活习俗的坚持,对五千年古老民族文化的坚定信仰和执着守望。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的某些看法出现了问题,许多事情似乎不能简单地以错或对来作结论。与心灵的安宁相比,我们耗尽毕生精力辛苦追求的功利实在不堪一提。
有一天故人远去,有一天繁华落尽,但是这种精神力量会永远流传下去,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