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
象
茶峒的清水江,是湘、黔、渝三省市的天然疆界,河西岸是贵州和重庆、东岸是湖南。从三省市交界处的湖南向重庆走去,最先抵达的是一个叫做洪安的小镇。
小镇与茶峒隔河相望。在茶峒的西门码头,坐上拉拉渡,眨眼间便到了。
小镇背靠九龙坡,面临清水江,一条小溪从碧溪嘴那边流来,绕着小镇,注入清水江。一大一小的两条溪河将小镇夹成了一个两面环水的半岛。临水面的斜坡上,藤蔓缠绕,竹树盘结,漾着浓浓淡淡的绿。风过处,常常闪露出一栋两栋吊脚楼来,炊烟袅袅,鸡鸣犬吠,给人一种盎然祥和的印象。
小镇很小,一条极短极小的石板街从清水江边沿着一个西高东低的漫漫山坳蜿蜒。临河的石阶上有着一形状颇为怪异的砖塔。塔是六边形,面向边城的一面,一上一下留有2个圆形孔洞,顶上嵌着一个用水泥浇铸而成的有如古代武士头盔的塔顶,一根钢管直直地立在顶端,钢管的末端焊着一个大大的五角星,漆着艳艳的红,在蓝天下格外地耀人眼目。塔身涂着土红色油漆,且绘有毛主席的头像。墙身还留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等标语口号。这座似塔非塔似碉非碉的建筑,常常令那些没有经历过特殊年代的年轻旅人看得如坠云里雾里。
其实,这座塔,当地管它叫做语录塔,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洪安人自愿投工献料修建而成的。在那个年代,无论是从湖南坐拉拉渡而来的凡夫俗子,还是从四川、贵州要从塔前过拉拉渡东去的士工农商,都会自觉在塔前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小镇人也因之骄傲了一阵、自豪了一阵。
从塔两边那两条颇为宽阔的石板台阶拾级而上,便进入小镇的主街。街道不长,约莫四五百米,全用石块铺就,划一整齐,终年都青亮着,别有一番风韵。洪安原本只是一个仅有两三家农户的荒山野坡,抗日战争初期,沦陷区的商人慢慢地向着后方迁徙,有一部分留在了山清水秀的边城茶峒,茶峒的商业便渐渐繁荣了起来。一位龙姓和一位邓姓的茶峒富商瞅准了这块可以抢先收购从四川和贵州运来的桐油、药材和盐巴的宝地,便在这块小小荒坡上建起了住宅庭院,渐渐地,随迁的大户多了起来,商铺银号,也建了起来,于是这地方便像模像样地有了街道。
小街虽说不长,因有了十来家四合庭院依次矗立,一堵堵封火墙高高地昂向天空,倒也有几分气派。街道既已形成,周遭一些略有点钱米的人家也就接着在小街尽头的山坳上竖起了一栋栋住房来。或因手头不太阔绰,那些房屋多为木质结构,几根木柱穿着几根檩子,架着几块椽皮,盖上几疋青瓦,钉着几块杉木板壁,一栋接一栋地沿着山坳而上。地势既窄又陡,这些房屋便因此一家挨着一家,一栋连着一栋。常常是这家人的瓦顶挨着那家人的楼廊,上一家的窗户又悬吊在下一家人的瓦面上。这些房屋就这么一叠一叠地堆积在这个小小的山坳上,虽说没有街面上那些四合大院的恢宏气派,但从整个色调和构成看来,却也融洽,且多了几分朴拙的韵味。
小镇的对面就是沈从文先生笔下的边城。同为小镇,情势却迥然相异。那里,逢五逢十,五天一场,万人云集,摩肩接踵,鸡鸣鸭叫,人声鼎沸。那种繁荣的场景,叫小镇人艳羡不已。镇上百姓、县里的官员公仆都曾使出了该使的气力,极想将那份热闹那份繁荣吸引过来,无奈人们习惯使然,热闹异常的墟场始终还是生根在茶峒。一河之隔的洪安便就落寞了许多。
落寞了的小镇,一年四季都清静得有如世外桃源。小镇人也就认命似的在落寞中打发着各自那份平静的日子。每当曙色濡染开来的时候,隐在绿树修竹间的吊脚人家乌黑的瓦舍从碧绿的缝隙里闪出檐角,传出一声声欢快的鸟鸣声,鸡鸭的拍翅声,那从山坳上依次排列到河边的路灯淹在薄雾里,在迷蒙中把那一圈一圈的黄色的灯光洒在石板街上。
小街苏醒过来了,卖米粉、面条、馄饨、饺子、米豆腐的小吃店,店主人把大门一扇扇地拆卸了下来,酱瓶、醋瓶、油罐、盐罐、葱碗姜盆有秩有序地摆放在抹得一尘不染的案板上,且罩上了一块洁白洁白的纱布。灶上支着几只大锅,一口锅里煮着几根状如鼓锤的筒子骨,咕嘟咕嘟地翻着滚着一锅乳色油汤。用来煮饺子下面条的大锅,一缕缕的热气掀动那薄薄的锅盖,从缝隙中弥散了开来。
对面人家的屋檐下,几位炸灯盏窝儿的妇人,在自家的门前,摆起了一个个煤炉,将那装有米浆的提桶,盛着辣椒、豆豉、酸萝卜丝的土钵瓦罐及那方便食客携带灯盏窝儿的竹签,一一摆放在妥帖的位置上。灯盏窝儿是一种用大米、黄豆和清油制作而成的小吃,唯湘西所独有,而湘西又以花垣的灯盏窝儿最为香脆。因制作时需用一个状似旧时灯盏的铁盒,大家便把小吃叫“灯盏窝儿”。灯盏后面带上一个“儿”化音,使得这份小吃格外亲民。
妇人打开煤炉的通气口,蓝色的火苗便呼呼地蹿了上来。炉上架着的小铁锅,清亮透明的半锅清油吱吱地欢叫着,散发出腾腾热气。妇人麻利地从提桶里将米浆舀入那个状如灯盏的铁盒内,置入油中,不一会儿,一个个圆圆的灯盏窝儿便呈现出金黄的色泽,且还鼓起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米泡。这些米泡是天然的艺术品,如枣核如凤冠如莲花,在油锅里翻着滚着,吱吱作响,见之,便馋涎欲滴……
还有那蒸包子馒头的,蒸粉粑麦粑蒿菜粑的,也都陆续地亮相在各家门前的门廊下。一时间,灯盏窝儿的油香,粉粑、蒿菜粑的清香,便在小街那窄窄狭狭的天地里漾散了开来。
天色也渐渐地明亮了起来,光雾薄如流纱,在这个小小的山镇流溢,小镇一片空明又一片朦胧。山坳上匆匆地走来了几个妇人。从衣着上看,她们该是不远处前来赶早集的贵州妇人。她们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萝卜、白菜、南瓜、辣椒等农家产品。一位身材健壮的妇人还肩着用一根杆担贯穿着的两个竹笼,竹笼里挤着几只胖乎乎的小猪。竹笼随着主人的前行脚步,悠悠地一上一下颤动着,笼里的小猪也应和着节奏哼哼叫。妇人们走到摊子前,向那个小小的竹篮里丢下几张钱币,抽出插在竹篓里的竹签串起灯盏窝儿,边走边吃了起来。那只跟随着妇人而来的大黄狗依照着狗族的规矩,在街边的电杆上翘起一只腿,撒了一把骚尿,又赶忙追到主人的前面,昂着头,充当着向导,颇为得意地向着拉拉渡走去。
小街鲜活起来了。一扇扇的木门,一扇扇的窗棂,在一声接一声的咣当咣当的声响中敞开。卖五金、百货、日杂、土产的小铺面便都在默默地等待着四方八面的游客。那一个个用山中细竹编织而成的背篓、簸箕,大小相间,方圆交错地斜挂在门框边上,悬吊在门梁下。还有那用青色竹筒灌装着的土匪酒、包谷烧也一排排地摆放在柜台上。在晨光的涂抹下,黄晶晶、绿油油地亮着,给小街平添了几分活泼的新鲜。
这个号称为“重庆东南第一门户”的小镇,实在是太小了,既没有出过彪炳青史的显赫人物,也没涌现过叱咤风云的英雄好汉。物产不过是稻粟麦豆,商业也仅限于油盐酱醋、鞋帽五金。小镇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也就没有可以向世人炫耀的物事,只能看着月升日落,数着满天繁星,忠实庄严地生活着,为父母、为自己、为儿女默默地担负着自己的那份命运,平平淡淡地享受着大自然给予的这分恬淡与温馨。岁月留给他们能引以为傲的只有那镌刻在“复兴银行”“永诚号”“益和号”“复康号”“集丰号”几大建筑内的红色记忆。
1949年11月刘邓首长率部挥师大西南途经洪安,就住在复兴银行,二野的前委司令部分头驻扎在“永诚号”等四大商号里。如今,小镇人把它用作解放军进军大西南陈列馆。馆内陈列着的一幅幅黑白图片,一件件依旧散发着战火硝烟的物品,一段段端正整洁的说明文字,都在向小镇人、向外来人娓娓诉说着小镇和小镇人在解放大西南的战火里的那段不朽史诗。不久前,小镇人又以赤诚之心在信和宾馆前修建了一座高达十余米的刘邓大军进军大西南的纪念碑,将一段光辉的岁月写入了共和国的壮丽诗篇中。从此,小镇人便常常在复兴银行前,在那三棱形的纪念碑下,向着远方来客动情地诉说那段红色故事,脸上更多了几分骄傲几分自豪。
所有小镇,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不论声名显赫或是籍籍无名,它们都有自己的故事,都值得我们走近或是聆听。在前尘往事的光影中,它们寂寞着,也喧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