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玉
远远地,便见着了,那几树梅。疏影横斜,似飘逸的书法。简约,遒劲,硬朗。黄的、白的、红的,铺满枝头。人在梅园走,一转身,一抬脚,一仰面,总有暗香浮动,盈满衣袖。
第一朵梅花的盛开,是从黄梅开始的。经过严寒、风霜,经过冻雨、大雪,经过一冬的孕育,不经意间,它就从一粒粒挨挨挤挤缀满枝头的花苞中脱颖而出,静静悄悄地绽放了。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不多久,便会密密麻麻地绽满枝头。不浓烈,不张扬,不欣喜,不雀跃,孤傲恣意地开放在冰天雪地里,留得一缕幽香。
每当梅花盛开,我总会想起遥远的故乡,想起母亲。母亲爱花,犹爱腊梅。我们家住在单位宿舍一楼,母亲费尽心思,在屋前留下一块泥土,种上各种各样的花,梅花、月季、兰草、石榴……每一个季节,都有鲜花热热闹闹地盛开。我们谑称那是母亲的后花园。
屋前的那树红梅是母亲那年春天亲手种下的。那年,家里只剩下了父亲和母亲,我们几兄妹一个个像长硬了翅膀的鸟儿,先后离开了家,在不同城市、不同区域安居下来。母亲说,你们一个个大了,成家了,立业了,我希望你们每年都回家看看,我和你爸都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你们看一次就少一次了。
每到年关,母亲总会站在梅树下,念叨她分散在四面八方工作的儿女们,念叨我们的归期。梅花成了母亲心中的期盼,更是母亲的一种寄托。梅花开了,年就近了,我们的归期也就近了。
那一年,在一个天寒地冻、雪花漫天的日子里,我们一家三口顶着风雪,路上几经辗转,赶回千里之外的家。母亲掐算着我们归来的时间,不时站在屋前的梅树下等候我们。在梅树下站久了,冻坏了的母亲就回转身,去屋里把身上烤热后,又出来等候我们。这样来来回回,不知道母亲屋里屋外进出了多少趟。
那天,当我们拖着行李箱,走在冰天雪地里,走向家时,远远望见梅树下,母亲翘首瞭望的身影,母亲袖着双手,站立在寒风中,头发上像铺着一层雪。望见母亲的一刹那,我的泪水涌了出来,母亲老了。
一年不见,母亲灰白的头发已经转为雪白。母亲也望见了我们。母亲乐得合不上嘴,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兴奋地喊着“来了,来了”。母亲一路小跑着迎向我们。近了,近了。母亲瞧着我们,高兴得不知如何才好,伸手要去拉我手中的拖箱,我不让。母亲便用手抚摸着我儿子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说:“长高了,长高了。”
走到家门口时,我诧异地看到往年枝头上开得浓烈的红梅只有稀疏的几朵了,忙问母亲。母亲说是那些淘气的孩子一夜之间偷摘了不少。我说不如把它砍掉,省得那些讨厌的孩子跑到家门口捣乱。母亲说不要砍,他们偷不完的,树尖尖上的梅花开得高,他们摘不到。再说,看到梅花开了,妈心里有个念想,哪怕只剩下一朵也是好的。 我才恍然明白,梅花一直是母亲的念想。梅花开了,儿女们就快要回家了。
我想起了母亲站在梅树下,佝偻着腰身,花白着头发,仰头眺望的身影。母亲那盼望的姿势,连同树梢上的三两朵红梅永远定格在我脑海里,成为我一生中最温暖的记忆。 去年春节,我回到故乡。一天晚饭后,我和二哥去散步。是夜,街上流光溢彩,人影喧喧,一派节日的热闹气氛。我们不知不觉来到母亲曾经居住了二十多年的旧屋。站在母亲的旧居前,借着对面楼房透过来的朦胧灯光,我看到年久失修的窗扇一页关着,一页打开,从窗棂向内望去,里面一片漆黑,租房的人家已经回家过年去了。母亲生前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后花园,连同那株梅树,早已夷为一片平地。
站立在母亲当年站立过的地方,母亲在梅树下顾盼张望,眼巴巴盼着我们回家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眼前……蓦然想到,母亲去世五年多了,站在旧屋前,我仍能感受到母亲的气息,仍能记着她大着嗓门,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欢快地喊着“来了,来了”……然后,一路小跑着,迎向归来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