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因少天赋,就注定成为不了舞弄文字的行家。但,我为啥还执念地侍弄文字?有人问,你为名?为利?为生存?
起初还可能真有那么些许的奢念,但越是侍弄文字久了,深了,越发清醒,为的只是两颗字:招安。
是谁叛乱了我?需要经年费尽心思地去招安?
你想,人这一辈子的行走,一路有太多的弯曲和波折,这行程不像江南老巷?这老巷,弯曲,窄而深。所以,斜斜的阳光常常是镀不亮每一段巷道的。在巷道里行走的我们,必然就有了忽明忽暗的际遇,随之也就有了凉凉暖暖的心境,有了疼痛、躁动、感伤……
而这疼痛、躁动、感伤,不就是我们内心深处的叛军?它们就在你防不胜防中,向你的江山城池喊喊杀杀地攻伐而来。
在这世间,最大的疼痛莫过于亲人的离开。而最让人痛心的,不是亲人离世的那一刻,而是亲人离我们远去后的一些寂寂的深夜。记得我父亲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常常闯进我的梦里——穿着一双树汁斑斑的解放鞋……当我翻身醒过来,不断地诘问自己,一生深爱我的父亲怎么说走就走了呢?顿觉得世界异常宁静空荡。内心里忽然就有了伤痛的兵马,它们举干戈,列军阵,气势汹汹而来。原本平静的内心城池,在大兵压境中,铅云密布。还有,某日里在街头看到一双毛茸茸的老年人棉鞋,掏钱想给父亲买一双,好让父亲过冬,突然醒悟他已经不在了,一阵心痛好像波纹在心底扩散而去……这样的情绪愈久,内心也就异常地阴沉,遂有冷风嗖嗖,那风似乎都有锋利的刀口,一丝一丝地割进人的骨头。这时候,哪来阳光灿烂?哪来平静安宁?
对于这些伤痛,对于这些兵荒马乱,需要对他们进行抚慰,招安,要不内心就不能够国泰民安。于是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沉沉地敲出文字,让每一粒文字各持招安的密令,去劝降叛军,抚慰伤痛,让叛军归顺心神国度,不再烽火联营,而是一起在江山城池上,守候一面坚强的生命王旗,共筑平宁安泰。
当然,除了伤痛叛军之外,还有浮躁焦虑的叛军。
看看,在这个“晒时代”里,同辈人都在网络里拼命地“晒”着自己的拥有。有的晒酸酸甜甜美食,有的晒大大小小宝贝,有的晒贵贵贱贱房子,有的晒黑黑白白车子,全然是一堆斑斓丰富的物质。晒得你眼睛睁不开,晒得你的胃部肝部肠子,一股脑儿地发酸。想想自己,来到这个世上,苦巴巴操劳了20多年,但是和同辈人一比,仿佛一个乞丐站在豪门大寨门前,自惭形秽。想想自己又有什么呢?无房子,无车子,无存款,在一个物质时代里,全然是一个“三无”产品。心气儿就紊乱得如同麻花,心底的焦灼,如同浸透了汽油,火柴一点就可以嘭地燃烧起来。所以在家里,会无缘由地发脾气。妻子常常就谨慎地规避着我的这一点,怕惹火烧身。这个时候,由于浮躁焦虑军队的叛乱,心底的城池被战火烤焦了。为此,何种手段能够解决这一危局?
每一个人解决这些危机的方式不一样,而我则选择了文字,选择了我最好的军队,让它们去招安。在键盘上,命军师,调大将,驱军马,向心底叛军压境而去,以大军的威武,用不可逆转的现实,安妥心智混乱的叛军,让浮躁和焦虑在招安中,改邪归正,作良臣,作忠军。
常常当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停止了调兵遣将后,一抬头,窗外天空是一钩新月天如水,七八颗星在天边,静谧安然。
除了浮躁叛军外,感伤的叛军,更是不容小觑,对此若处理不好,可能是我们余生中最大的威胁。
人在岁月里居住,跟岁月打交道,是需要给岁月缴租金的。在中年后的某天里,妻子忽然从我的头上薅下一根白发,我咯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握在手中的这一生的生命租金,已经给岁月付给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必将沙漏一般越来越少,一颗心不禁悲凉起来。想一想自己,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未酬壮志,但毕竟每一个人,还有一怀属于自己的梦想,还有几件不易了结的事情,然而,手中的生命租金屈指可数了,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掂量着手中那可怜兮兮的生命租金,一阵悲凉感伤顿起。
从此,在思想意识中,认为中年人就是秋天,就是清冷,就是萧瑟。于是在语言上,常常表现出一种沉沉的暮气,曾经的勃勃朝气已然丢失了;在行动中,变得慵懒,如大睡后的初醒,做事拖泥带水,含含糊糊;在性情上,开始疲软如晒蔫的茄子,缺少了刚性……
这都是感伤的叛军,在暴动中所造成的危局。作为中年人,就这么过活下去?就这样让自己沦陷为叛军的俘虏?
不能。
于是,夜深时,妻儿已睡,一切时间都属于了我。我就一个人坐在启动的电脑前,我该采取行动了,在键盘上用思虑作飞刀,向中年的感伤掷出招安的檄文。在每一句檄文中,都是鞭辟入里的生命真言,都是真诚的劝慰。然后派出雄赳赳气昂昂的一队队文字的兵马,向蜂拥在心底的悲凉感伤进发,一路旗帜鲜明地告诫:招安从宽,抵抗就地正法。如梦初醒的反叛之军,不得不倒戈,不得不归顺。
在文字的兵马面前,心底的滚滚烽烟,渐渐熄灭,一轮日头缓缓升起,心底的天宇顿时赫赫朗朗。
在赫赫朗朗的天宇下,忽然就明白了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说的话,他说他的写作,不是为了名声,也不是为了特定的读者,而是为了光阴流逝使他心安。
是的,在光阴流逝中,会际遇上太多的叛军,招了它们的安,我们的江山,何以不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