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望

（下）

第六站，穿过“佛佗世容”的隧道，我听到了盛唐的天籁之音。在这一站，李泽厚先生通过“青春、李白”、“音乐性的美”、“杜诗颜字韩文”三个乐章，为我们演奏了一曲谐和、流畅、优美、轻快的盛唐文学艺术的交响乐。特别是对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的赏析很能引发共鸣，虽然心头偶尔划过的无常感给人生蒙上了一层浅灰，但少年意气风发，是同整个国家一样处在欣欣向荣的上升时期，让人觉得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对初唐的这一巅峰诗作，李泽厚如是评价：

这诗是有憧憬和悲伤的。但它是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和悲伤……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它显示的是，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它是走向成熟期的青少年时代对人生、宇宙的初醒觉的“自我意识”：对广大世界、自然美景和自身存在的深切感受和珍视，对自身存在的有限性的无可奈何的感伤、怅惘和留恋……是一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夹着感伤、怅惘的激励和欢愉。

像这般用诗性的语言描述对美的感受，无疑是一曲美妙动听的音乐在心头荡漾，让我一路走来没有旅途的疲惫，始终沉浸在美的享受之中。

中唐之后，中国开始进入封建社会的后期，菩萨越来越小，人越来越大，文艺作品中越来越突出人的“心境、意绪”，所谓“文以载道”、“诗以采风”。直到晚唐，兴趣转为对日常狭小事物的关心，直到宋朝出现了词。这是一个触角从外到内、从大到小的转换，看起来越来越小气，但反映在作品中是越来越个性化，带着越来越多样的个人风格。

第七站，欣赏完绵邈的盛唐之音，我又走进了“峰岫峣嶷，云林森渺”的宋元山水意境，中国的山水画艺术至宋元到达了高峰。李泽厚先生从它的源起开讲，重点解读了五代和北宋的“无我之境”及元代到明清的“有我之境”。所谓“无我”，“不是说没有艺术家个人情感思想在其中，而是说这种情感思想没有直接外露，甚至有时艺术家在创作中也并不自觉认识到”；而突出强调笔墨的“有我之境”则侧重于“如何通过或借助某些自然景物、形象以笔墨趣味来传达艺术家主观的心绪观念”。不管是“无我之境”还是“有我之境”，其实都是艺术家们的内在信仰信念在作品上的具体表现和现实延伸。线条的流动转折，墨色的浓淡位置，它们所传达出来的情感、力量、意兴、气势、时空感，构成了美的境界。“任何逼真的摄影所以不能替代绘画，其实正在于后者有笔墨本身的审美意义在。它是自然界所不具有，而是经由人们长期提炼、概括、创造出来的美。”

在这一站，作者还有一段关于诗、词、曲三种境界的分析，令我回味无穷。他说，诗境深厚宽大，词境精工细巧，但二者仍重含而不露，神余言外，使人一唱三叹，玩味无穷。曲境则不然，它以酣畅明达，直率痛快为能事，诗多“无我之境”，词多“有我之境”，曲则大都是非常突出的“有我之境”。他还说，诗境厚重，词境尖新，曲境畅达，各有其美，不可替代。雕塑的三类型、诗词曲的三境界、山水画的三意境，确有某种近似而相通的普遍规律在。读罢这一段精彩的文字，我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不得不拿起批判的武器，对自己过去粗糙的阅读给以严厉的批判。

思想还在山水画里徘徊，“列车”已到达此行的第八站，明清的文艺思潮汹涌而至，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幅幅平淡无奇却五花八门、多姿多彩的社会风习图画。”在这个摆放着“三言”、“二拍”、《西游记》、《牡丹亭》、《桃花扇》、《聊斋志异》等等充满世俗生活描写的风习画廊里，经过李泽厚先生的细致梳理，我清晰地看到明清时期浪漫主义、感伤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的三个不同阶段的发展脉络，自然也看到那说不完道不尽百读不厌的中国文学的无上珍宝《红楼梦》。透过这部曹雪芹自称是“满纸荒唐言”的伟大作品，李泽厚先生入木三分地分析到那个社会：

一切在富丽堂皇中，在笑语歌声中，在钟鸣鼎食、金玉装潢中，无声无息而不可救药地垮下来、烂下去，所能看的正是这种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糜烂、卑劣和腐朽，它的不可避免的没落败亡。严峻的批判现实主义于是成熟了。

尽管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充满了“梦醒了无路可走”的苦痛、悲伤和求索，但是，“它的美学价值已不在感伤，而在对社会生活具体地描述、揭发和批判。”它“极摹人情世态之岐，备写悲欢离合之致”，“达到了一个经历了正反合总体全程的最高度。”

行程走到这里，回眸来路，把思维的行囊以时间为轴略略整理，对中华民族的审美历程，李泽厚先生给出了一个简洁而精准的总结：远古是神秘的美，青铜是狞厉的美，先秦是理性的美，楚汉是浪漫的美，魏晋是风骨的美；雕塑从南北朝到唐宋有虚幻、思辨、世俗三种意境；诗词曲从唐宋到元有大气浑厚、细腻精致、浪漫三种意境；山水画在宋元有“无我”“精致与意韵并存”和“有我”三种意境；明清文艺有浪漫世俗、伤感、批判现实主义三个阶段。

纵观每一个历史时期，李泽厚都将其文学艺术之美与特定背景结合，交代美的演变的缘由和演变的方向，经济、外交、政治都与美的形成息息相关。“汉代文艺反映了事功、行动，魏晋风度、北朝雕塑表现了精神、思辨，唐诗宋词、宋元山水展示了襟怀、意绪，以小说戏曲为代表的明清文艺所描绘的是世俗人情。”作者通过人类对历史上各个时期社会文化及整个时期社会状态的反映，映射出不断发展与变化的美。可以说，《美的历程》，是一部中国文化史，是一部中国美学史，是一部中国哲学史，是一部中国文学史。

跟着李泽厚先生，从苍茫神秘的远古走来，完成一次中国古典文艺的巡礼，一路繁花似锦，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书中那些思考性的论说和抒发，疏密有致，逻辑严谨，意绪幽邃而不暗晦，思维缜密而不深奥，读来犹如啜饮一壶浓香扑鼻的春茗，令人欲罢不能。看到作者的结束语，我知道这趟美的行程到了终点，但对美的探索还远未结束，每个时代都有自己时代的新作，“尽管是莎士比亚，也不能代替今天的作品，艺术只有这样才流成变异而多彩的巨川。”正如作者所言，美的历程是指向未来的，美的行程永远不会有终点，未知的风景将会更加斑驳而绚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