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万忠
让时光停留在“民国”三十一年,也就是1942年。
湘西,大山深处,保靖县水银乡马湖寨。这是一个到处三沟两岔的贫瘠之地。饥馑的年月让这里的人脸上涂抹了一层黄不啦叽的“菜色”。
然而,有人却不为这灾荒的年景感到半丁点儿的不适,那就是碾坊的主人。
下坝碾坊,两条小溪到此合流。大关水田齐膝深的水始终没有消下去半尺,尽管毒辣辣的太阳暴晒了七十二天。
两边山嘴上,长在岩窠里的马尾松与岩杉树,以及已显出黄色枯萎状的芭茅,仍然苟延残喘的保留着一丝顽强的生命气息。
生长在溪岸边和田坎上的小小黄花,却那么骄傲的努力地盛开着。溪岸边的野茅草和水麻叶同半山腰上的葛藤争相比绿,显得那样葳蕤。
放水的闸门一打开,蓄势于此的溪水便争先恐后地挤入枧槽,拼了命似的摇动着圆形水车,使它不知疲倦地转起圈来。并以此带动碾坊底部用石块砌就的半圆形拱洞里那横列着的圆形齿盘,从而使碾坊内的石碾盘“吱吱嘎嘎”的顺着石头凿就的凹槽如飞轮般滚动着。凹槽里的稻谷被碾压成米糠参半的同时,也偶尔有俏皮的蹦出来,散落在地面上。这时,主人便只好拿起扫帚将其重新“赶”入槽内。碾坊的主人终日笼罩着一层白白的糠灰,但也能挣十几二十升白晃晃的大米。
碾坊是方家大户的资产。方老太爷膝下有四个儿子,这碾场是杨家堡陪嫁过来给小儿子方老四的。前面的三个儿子都带着不大不小的官帽,大儿子在阳朝任区长,二儿子在花垣当警察局局长,三儿子最出息了,任绥靖革命军的军长,那可是打个喷嚏保靖城也要抖三抖的人物。只有小儿子方老四从小病怏怏的,文不成,武不就,只好守着祖业,安居在马湖寨了。在这灾荒的年月,他凭着碾坊心安理得的守着四少奶奶宽心度日。
四少奶奶的父亲是杨家堡的团总,手下也有百十来号枪兵,田产就更不用说了。就凭他陪嫁给女儿的碾坊,在当地也是风光无限,人人论及此事时,无不竖起大拇指,可谓门当户对。
但风光的背后却隐藏着四少奶奶无限的酸楚与不甘。结婚三年多了,她还依然是黄花大姑娘……
她的心早已被梁家寨那个叫梁大成的小木匠给塞得满满的。当她第一次从闺房的窗户瞧见这个为她做嫁妆的年轻帅气小伙时,就被他那阳戏里面的“小罗成”似的英武外貌深深吸引住了,禁不住看了又看,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
梁大成,本是水田河镇人氏,年幼时随母亲逃难至马湖村腊月坪舅舅家。这个英俊魁梧的苗家汉子会说苗语,能讲客家话,跟着年迈的舅舅学做木工活已有七八个年头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一点在他的身上很好地体现了出来,他用做木工活的工钱养活着瞎了一只眼睛的母亲和三个年幼的弟弟。
他是卑微的,卑微的如同一粒尘埃。除了他的木工手艺偶尔能引起他的自豪以外,最令他感到自豪的,恐怕就是他那十八代祖宗曾是武则天女皇时代的三亭县(今保靖县)县令了。当然,还有他的聪明与诚实。不聪明,他就不会有如此精湛的木工手艺;不诚实,他也就不会如此讨人喜欢。
他初次见到杨二妹时(四少奶奶),是她从闺房出来的那一刹那,他甚至于以为她是从年画里面走出来的,一双眼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只差就要流出口水来了。他也知道,这样的小脚小姐于他是不适合的,与他般配的应是腰粗膀圆、被阳光照晒的如小麦颜色一样的大脚村姑。但他仍被她不食人间烟火的美艳深深打动了。她瓜子脸,耳朵上吊一对凤凰造型的金耳坠,弯弯的柳叶眉,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等他回过神来,她已飘然而去……
这将是何等地煎熬,美丽的女人天天在眼前晃动着倩影,而自己只能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因他不配,他也不敢!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全部心思用在为她打造的雕花大床和梳妆台上面了。他为她的婚床精心雕刻了九百九十九朵象征爱情的玫瑰,梳妆台上面是用他那最精湛的技艺镂刻的一对活灵活现的“龙飞”跟“凤舞”……
而她也只能每天默默地转到他身后,看着他埋着头为自己全身心地做着嫁妆。她是千金小姐,她要有做小姐应有的骄傲跟矜持,她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马上就要成为方家的四少奶奶了。尽管她也知道,邻村的方家四少爷从小就没什么出息,她甚至还听到传言,说方老四从小时候起,尿尿都像女人一样蹲着,毫无半点男人气概。但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只好认命!
就在快要完工的那天,她忍不住拿出手绢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在当时的那个年代这可是不得了的,这已经算在伤风败俗之列了,不过没人看见这也不算回事。而他却偏偏就把那条花手绢一把紧紧抓在手里握着,对她呆望着……她转身羞涩地跑开了,那条花手绢也就给了他无限的遐想,尽管这是不现实的。
吃了圆工酒,从她家里走出来,他迎面碰上一群觅食的鸭子,那“哈哈哈”的叫声使他觉得就连不知事的牲畜也在嘲笑自己的不勇敢。身后坪场边的那只黄狗“汪汪汪”地叫着,他不禁在心里诅咒,还“旺”个什么呢,但愿新郎倌是个怂货!
回到梁家寨,回到他那小小的三柱四挂的小木屋。屋脊上盖的是茅草,就连壁板也是用包谷毛秆夹的。想着如此美丽的人儿将嫁作他人妇,而自己却连臆想的权利也没有,生活于他似乎已毫无意义。他就这样躺在床上五天五夜,茶饭不思,甚至一度想到了死。当听到瞎了一只眼睛的母亲长长的一声叹息,还有年幼的老三老四,特别是弱冠之年的老二得了天花正发着高烧说胡话时,他又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去死了。
苗家汉子的坚韧再一次得到很好的体现。他强打起精神来,就着一瓢冷水硬咽下半碗荞糊糊,听着唢呐声和鞭炮声从杨家堡一直响到了马湖寨……
至此,他那做木工手艺的灵感全都用在了为她打造的婚床和梳妆台上面了,他再也雕不出那样娇艳的玫瑰花了,再也刻不出如此活灵活现的“龙凤呈祥”了。总之,他的技艺每况愈下,雕刻的花鸟鱼虫再无生气,总带着一种滑稽的呆板。也就再没人请他做嫁妆了,他自己也发誓再不给人做嫁妆,只能做一些砌新屋打棺材之类的粗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