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占荣

秦楼楚馆，琴音醉人、箫声醉人。

烟花柳巷，美女如云、才女如云。

科举落第，壮志难酬；青楼得意，慢词有幸。他倚红傍绿，梦寄青楼，情依烟花，自诩布衣卿相。奉旨填词，浅斟低唱，成为大宋王朝第一位填词专业户。温柔乡、风尘泪、离人情，灿若朝霞、泽润如春，温暖了柳永，也成就了柳词。

少年学成，意气风发。进京应试，激扬文字。咸平五年（1002年），柳永从家乡出发，一路北上，计划科举备考，由钱塘入杭州。放眼浪卷千堆雪的钱塘、柳绿白堤的西湖以及杭州繁华的都市风情，都让他迷恋不已。于是滞留杭州，游山玩水、寻花问柳，陶醉于听歌买笑的浪漫生活中。咸平六年（1003年），孙何任江浙转运使，柳永多次拜访，不得求见。没想到这位年长自己二十余岁的同门师兄，门禁如此森严。一腔感慨集聚笔端，挥毫泼墨，一气呵成，作《望海潮·东南形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 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词作问世，便风靡杭州。孙何素来爱词，常请歌女来府演唱。有幸得到，如获至宝，爱不释手，自然也不例外。悉知为柳永所作，即设宴盛情邀请，柳永如愿以偿、名噪一时。青年才俊，十八九岁写出绝世佳作。腹有诗书，才华横溢，可见一斑。柳永笔下的杭州相比世外桃源还要令人向往。一百多年后，让金国主完颜读到，竟被词中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迷倒了，勾起了他对大宋江山无比浪漫的遐想，认为那才是他梦中的天堂。于是“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以六十万铁骑南下攻宋。千古奇观，其词迷倒多少王侯将相、英雄豪杰，足见柳词的巨大魅力。后人谢处厚还作了一首诗，责怪柳永：

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

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

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春闱在即，柳永踌躇满志，自信“定然魁甲登高第”。考试结束了，他期待着、期待着那决胜人生的激动时刻。皇榜揭晓，真宗有诏“属辞浮糜”，受到严厉指责，柳永初试落第。

其实，柳永落榜早在意料之中。“属辞浮糜”不是根本原因，关键是考题要求作诗，而他偏偏作词。这种狂放不羁、不受约束的性格，我行我素、不懂规矩、不按游戏规则出牌的处事行为，哪一个当权者能够容忍？还未入仕，就不听招呼，落榜就是最轻的处罚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落榜、落魄；失意、失望，几乎成为绝望。考场落第，何以报国。一腔热血、济世宏图，顷刻化为泡影。

茫茫人海，不知归往何处？那时的北宋，到哪里才能找到类似今天的宾馆、酒店。史上，北宋的娱乐业空前繁荣，秦楼楚馆，鳞次栉比，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歌楼妓馆，就是羁旅文人、科举才子最好的栖身之处。不经意间，他来到了那个令人醉生梦死的脂粉秦楼。身无分文，他被赶了出来，被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赶了出来。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无可奈何，他沮丧的坐在门口，孤苦无助。这时，一个貌如天仙的女子热情地将他请进自己的闺阁，她就是虫娘。一个是风流才子，科举落第；一个是绝世佳人，沦落风尘。同是天涯沦落人，命运，何其相似，他们有许多聊不完的话题。

萍水相逢，虫娘施以援手。柳永在感激中看到了虫娘那颗善良的心。他在踏进闺阁的瞬间，一眼看到了虫娘梳妆台上那本“柳七新词”。随手翻来，这些蝇头小楷，全出自虫娘之手。原来虫娘还是他的忠实粉丝，这让柳永兴奋激动不已。心心相印，情投意合，两个年轻人很快就成了一对情意绵绵的落难鸳鸯。

爱情是世间最好的止痛贴、疗伤药。过去的一切不快、失意都在耳鬓厮磨、填词作曲中化为快乐、幸福。红袖添香，落榜后的阵痛早已在柔情蜜意中烟消云散、康复直至痊愈。

这种有情如家的日子虽让柳永留恋不已，但跻身名流、博取功名的雄心一刻也没有忘记，他要走了。一个盛情挽留、一个执意要走。离愁别恨顿时化作一首缠绵悱恻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晚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柳永第二次参加科举考试，再次落第。满腹牢骚和无奈井喷而发，一泄千愁，积汇一首《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姿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 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年轻人缺的不是才华和激情，而是圆滑和老练。一时的牢骚之作不料却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这首《鹤冲天》有好事者拿到皇帝那里，宋仁宗越看越气，尤其是那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像一把刮骨尖刀刺到了他的痛处，让他刻骨铭心，记忆犹新。三年后，柳永再一次参加考试，御批时，宋仁宗看到柳永的名字，怒从中来，一笔将他勾掉，并旁批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自嘲自娱，从此便有了“奉旨填词柳三变”。

柳永一边追求功名一边回味着“家”的味道。原本是想带着功名和喜悦去找她，可是现在他却要带着落魄和失望去找她，她还在那里吗？她走了，老鸨告诉他，说是虫娘去京城找他。阴差阳错，彼此牵挂着、互找着，失去了人生最美好的一份情爱。

寻找，寻防；疲倦、疲劳。柳永晕倒了，晕倒在万花楼前。花魁赵香香把他背进房间。为他洗漱，并请来医生为他诊断。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虚惊一场，原来是饿晕了。酒足饭饱之后，柳永恢复了常态。当他得知是眼前这位香香姑娘救了他时，眼里闪烁着感激的泪花。想不到，他两次落魄，两次被青楼女子救助，看来他这一辈子注定与青楼女子有缘。

感激、感恩。香香说她最近重唱老词都唱烦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柳永心照不宣，思接千载，文思泉涌，挥笔就来一首《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 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 凝 愁！

不料，这首词经赵香香一唱，很快就风靡京城了，很多人慕名而来，点名就要赵香香弹唱《八声甘州》。柳永声名鹊起，红极一时。许多歌妓争先恐后要柳永为她填词，企图像赵香香那样，一唱成名，身价百倍，有的甚至高价购买柳永新词。

天上人间，惟有两心同。相处日久，暗生情愫。柳永果真不知道赵香香爱他吗？他是知道的，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像他这样的男子无法给任何一个女子承诺，给她承诺，就是给她痛苦。他尊重她们，宠爱她们，把她们当作自己的姐妹，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他用奉献忘我的真心换得了她们的真情。卖唱也好、卖身也罢，她们才是那个朝代真正杰出的艺术家。

柳永的一生，是追求者与奋斗者的一生，如同探险者的人生，传奇、浪漫而又充满刺激。由此而带来的快乐、幸福就像六月那轮红日，给人永远温暖如火。

景祐元年（1034年），仁宗亲政，特开恩科，对历届科举考试沉沦之士的录取放宽尺度 。皇恩浩荡、泽惠才子。桃红柳绿，花开一片。暮年及第，飘然欲仙，柳永庆幸不已。桃花浪暖，此时心境，一首《柳初新》描绘得酣畅淋漓。走马上任，历任睦州团练推官、余杭县令、晓峰盐碱、泗州判官等职，以屯田员外郎致仕，故世称柳屯田。枯木逢春，枝头能有几份新绿，老天的恩赐就算丰厚了，哪能奢望生机蓬勃、枝繁叶茂。建言咨政，恪尽职守。用雄心壮志酿出来的美酒自然格外浓香。尽管官职卑微，柳永却仍然做得有声有色。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为官的意义就在于普渡众生，为民造福。任上，他风一程雨一程，霜一更雪一更。常常深入田间地头，了解民生疾苦，治山疏水，与民风雨同舟，深得百姓爱戴。他的《煮海歌》，对盐工的艰苦劳作予以讴歌、呐喊。冲锋在前，身体力行，为政有声，被称为“名宦”。

按宋制柳永理应磨勘改官，却未成行。后进献新词《醉蓬莱·渐亭皋叶下》，因有“太液波翻”等语，有违圣意。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换岗改官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北宋政坛奸臣当道，尔虞我诈。柳永多次谋求换岗升迁，这无异于与虎谋皮，上天揽月。其实，柳永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青山纳忠骨，事业造英才。心中有民天地宽，到哪都一样。不忘初心，为民造福，就是最好的岗位。

柳永一生无限风光，玩到极致，游尽名山胜水，饱尝红粉佳人。写到极致，词开一代先河，成为一代宗师。做到极致，官职卑微，政绩赫赫。离开了烟花柳巷那个生情、育情的港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诉说？芙蓉账里，谁伴春宵？燕语呢喃，谁来倾听？青楼妓院里，浪漫一生、潇洒一生；琴音箫声中，沉浸一世、陶醉一世。友情、爱情，编织着他的多彩浪漫人生。风花雪月、流连忘返。年华一刻值千金，时刻浸泡在红粉鲜花中，人也风流，词也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