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洪生
清早起床,天还没有透亮,走出门,四周的景物还披着层朦朦胧胧的面纱。天气转冷,那叫人难受的寒凉,从四处扑来,似那不息的浪涛,冲刷着我的身体。行走山道,我不禁寒颤,抬眼望去,远处的山头上扯出一袭薄薄的轻纱,还没有完全散去的夜色,将它映衬得格外分明。
我清晰地知道,山那边,还住着我的母亲。我不由得想起我的母亲来。
我出生在山那边的村庄里,吃粗食淡饭长大,穿廉价的衣裤成人。母亲和我在村庄里的生活,我再熟悉不过了。母亲同村庄里所有的妇女一样,没上过学,与文化绝缘,她们满口脏话地存活在日子里。她们骂鸡鸭,骂猪狗,骂孩子,骂丈夫,也骂那不顺心的日子。母亲独特之处在于每次骂过之后,从不会招来父亲的拳头,而村庄里其他的女人,脸上时常带着没有干透的泪。我想,这得归功于母亲对土地的热爱,耕种土地,她任劳任怨。
父亲会些篾匠手艺,为补贴家用,他时常待在家里编织些竹器,拿到集市上变卖。母亲一个人在土地中精耕细作,尽心尽力侍弄她的庄稼,回家,她还得尽情尽意伺候我的父亲和她的三个孩子。
忘不了我儿时的夏日,无风,阳光似火,把天宇烧得通红,把地皮烤得炙人,母亲在酷热中锄草。为了尽量把草铲除,母亲得迎着这火一般的阳光劳作,她在齐腰深的玉米苗中,腰弯如弓,双脚岔开,两只手紧紧地拽住锄头,利利索索地将锄头扬起、铲下、后拉,左边、右边、前边,一切是有条不紊地进行。头上汗珠一粒粒往下掉,背上的汗衫浸透。她身后翻起的土坷垃,开始呈现乌黑色,带着泥土的芳香和湿气,阳光炙烤片刻,乌黑的泥土转为灰白。那失去根系的草,瞬间失去生命活力,耷拉着脑袋,软软地歪在一旁。母亲每隔上一段时间,也会直起腰来。她不时把地里翻出的碎石、瓦片拾出,扔掉,有时还把脚边带着土块杂草抓起,把土甩净,扔到地边。
那时,我是光屁股娃娃,在土地前树荫下坐着,一边玩母亲用采来的狗尾草编成的小狗,一边看母亲锄草。母亲直起腰来的时候,我总看见熟悉的身影,同时,我也看见玉米苗叶片反射出的光芒,刺得眼睛发酸。若有一阵风吹来,该是母亲最为享受的时光,她很久地在玉米苗中站着,在风中站着,长长地舒口气。母亲面前,蓝天似穹庐,没有一丝云彩,唯有那火一般的阳光,在荡荡的空间里无尽地燃烧。
时隔三十多年,那情景宛在眼前,仍然鲜亮、沉郁。
母亲没文化,思想不开阔,不知道在生活中变通,她老老实实在村庄里做农民,种她的庄稼。除了在土地上干活儿,母亲没别的喜好,她最倾心的是土地,她最担心的还是土地。四亩五分,即便精耕细作,也只能维持一家人一年的粮食,根本无法实现她念想中的收成。土地给母亲的并非只有粮食,还有心灵的慰藉,生命的依傍。母亲眼中,后者似乎更重要,有了土地,全家人才有根,心里才踏实。她个人认为,也只有在土地上她才能实现生命的价值。为此,我的童年时期,还见证了母亲更为艰辛的劳作。有一段时间,她很早带着我扛着锄头出门,走上南山,很晚才拖着疲倦的身躯归家。两个月下来,母亲瘦了一圈,可她硬是在南山荆棘丛中,开垦出两亩见方的方形土地,成为村庄妇女口中的佳话。
开出土地的第二天,父亲破例来到地边观看母亲的劳动成果。他在地边蹲下,抓一把土,用指头碾碎,仔细认真地看,又放到鼻子边闻闻。父亲说:“这地薄,不上粪,咋能肥?地和世间的人是一样的,有良心,你不坑它,它不会坑你,你尽心伺候它,它就给你产粮食。”尔后,父亲一步一挨地走下山岗,安安心心地编织他的竹器去了。我的母亲,她挑来粪桶,将自家粪坑里储藏的人畜粪便挑上山,一瓢瓢洒进金黄色的泥土中。自此以后,母亲每年都这样尽心尽力地举行这道仪式。在我的念想中,那块地里长出的地瓜最为瓷实,硕大、浑圆,放在火边烤熟,总会飘出满屋子香香甜甜气味。
几百米远的山道很快走完,我迈步进了学校。我想,此刻的母亲应该已经起床了,她一定如往常一样,站在老屋的檐口之下,眯着眼睛瞧着南山。我知道,在那座不高的小山之上,还存放着她亲手开垦出来的土地,那岩石叠成的地堰,晨色中依稀可见。
额头之上的粒粒汗水洒落在土地间,几十年的光景,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从母亲面前溜走。母亲用她艰辛的劳作,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我是他的长子,从她被重担压弯的腰肢间,我懂得了村庄生活的实质,通过读书,我走了出去,最终背叛了村庄,走上了讲台教些乡民的孩子。
妹妹没有依托书本离开,但她也同我一样背叛了村庄,成家后,她走进千里外的城市,开一间小小店面,过清闲日子。最小的是弟弟,他和弟媳一道也从村庄里逃离出来,开一辆大货车,在城市间跑来跑去。我们三人都是母亲的儿女,也都是村庄的儿女,但我们都共同背叛了村庄,背叛了母亲在南山开出来的那块土地。母亲老了,耕种土地对她来说,是一件尤为艰辛的事情,但她一直舍不得扔掉她自个儿开垦出来的土地,儿女不在眼前,直到前几年,她还恳求村庄里的人为她犁好地。她在那块土地里种上玉米,栽上地瓜,用土地间长出的粮食喂些鸡鸭,让我们回去后一饱口福。
我了解我的母亲,她一辈子忘不了的是她的三个孩子,还有土地,虽然孩子们背叛了村庄、土地间长满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