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胜斌
我跟阿叔说,要买房的话就赶快做决定。他犹豫了一年,小县城的房价连涨了十二个月。按买一百平方米的房子算,他打工一年不吃不喝,也补不了房价上涨的那部分钱。
阿叔和阿婶在外地打工,阿叔烧电焊,阿婶刷油漆,两人攒了点钱,想在县城置套房。在县城有套房,读大专的堂弟要是毕业了,对象也要好找些。
去年,我带阿叔把县里的楼盘都转了一遍,楼梯房、电梯房、山景房、水景房、学区房都看了。对那些像鸽笼一样,一层层堆起来的商品房,阿叔似乎提不起兴趣来,他想要的是带有院坝的自建房。
阿叔山里的木房就有院坝。
山有坡度,房子依山而建,能有块平地当屋基就不错了,哪还奢望屋前有个宽阔的院坝来。为了院坝,阿叔把右厢房做成吊脚楼,挖屋后的土填到屋前,再用岩石保坎,最后还真捣鼓出一个宽敞的院坝来。
到山里,有个院坝,生活才像样。
在院坝铺几张竹晒席,丰收的色彩全都浓缩到晒席上了,日光下的院坝成了收获的调色盘。火红的辣椒,黝黑的油菜籽,金黄的玉米、谷子,净白的萝卜片、红苕丝……从田土里长出来的果实就在院坝上晾着,晒着,安然地享受着日光浴。那些浓缩的色彩,红的特别红,黄的特别黄,黑的特别黑,白的又特别白,朴素而又高调。
山里要是有红白喜事,酒宴也设在院坝上。若厨房的锅灶不够用,就在院坝边摆几个可移动的铁灶。干透的松木柴在灶里烧得噼啪响,火力把一锅子菜香给烹了出来,香气满院。天气好,在院坝开席,露天的酒席别有一番风味。若是有雨,山里人也不慌张,在院坝上零时搭个雨棚,摆上桌子板凳,客人一到,流水席就开始了。掌勺的、端盘的、盛饭的、斟酒的……全都忙活开了。
夏夜,山里人喜欢在院里摆个小桌板,桌上放些清凉的瓜果,甜酒。大家围着小桌板坐,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吹风聊天。我最喜欢把家里的摇椅搬到院坝来,悠闲地躺在上面,听蛙鸣,看星空,好不惬意。
山里人进城买房,当然想要这样的院坝,可院坝要地皮,城里的房多贵啊,更何况是地。小县城的地,稍殷实的老百姓咬咬牙或许还买得起,要是在大城市,地就更金贵了。别提高昂的地价,有些地方即便你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前些年,小县城刮起了买地建房之风,那一丘丘田,一块块地不再长粮食和蔬菜了。田地里长出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楼房,而且是见缝插针似的长。不管房屋多拥挤,有条件的人家会留出一块地来当院坝,不管院坝面积大小、形状如何,都要用水泥砖围起来。你家围,我家围,他家也围,围得密不透风。围好了,自己家的土,一粒也落不到外面。
用围墙保住自己的土不外落那是本能,有些人住在这么逼仄的空间久了,就费尽心机想扩张。扩张自然就要扩到别人家地盘,人家肯定是寸土不让的。自建房区域,为了土地界限,吵架,纠纷,上访,打官司也是常有的事。私人的不好动,有人就花心思动公有的。原本很宽的公共通道,东家挤一点,西家占一点,最后窄得连进出都要侧身过了。
自建房的住户回家,多会穿过迷宫一样的窄巷。窄巷很少能照到阳光,两边的院墙多会爬上青苔。异味时不时从下水道上的砖缝里冒出,由于通风不好,那味老闷在巷子里面。巷子边,每家每户的大铁门都关着,回家的人七弯八拐后,在一扇铁门前停住,掏出钥匙开门进去。随后,传来一声关门的闷响。
当初在县城买房时,我也想要一个带院的自建房,但看到那些夹缝里的屋基被周边的楼房挤压得不成形后,我又打退堂鼓了。
买屋基来建房还是直接买商品房?我也犹豫了很久。自建房再拥挤,通道再曲折、再狭窄,好歹也有自己的一块地。脚下的地是自己的,头顶的天也是自己的,比下没着地、上无片瓦的商品房要强多了。等我下决心要买块地当屋基时,土地统一规划不能办证了,无证私自建房属于违建。无奈之下,我只有买了套像鸽子笼堆积起来的商品房。
我房子的事情已经定了,阿叔还在犹豫。商品房他看不上,自建房又不能建了,若想在县城买个带院的房子,只能买二手自建房了。那样的房子要价可就高了,不知道他和阿婶烧电焊,刷油漆的钱够不够折腾。
初夏,阿叔把房子的事情定了,他的决定让我大吃一惊。
阿叔没在县城买二手自建房,也没买商品房,他回乡建房去了,拆了老旧的木屋,在老屋场上建了两层砖房。我知道,他想留住那个宽阔的院坝。
为了一个院坝,把血汗钱花在回老家建楼房上,我不知道阿叔的选择对不对。
阿叔的那个小山村,劳动力被城市吸走了,只剩下老弱的村庄像一具藏在山里的壳。借精准扶贫易地搬迁的东风,村里的建档立卡户享受到政策,大多搬离了山村。这些贫困户一搬走,小村就更加小了,原本就没多少生气的寨子愈加寂静。阿叔在这时候回乡建房,从经济角度来看,是逆行,不明智的。
不过,世上之事,也不能全用经济来衡量。比如阿叔,回到山村,把血汗钱花在一个带有院坝的房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