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双捌

我对自家三代以内直系亲戚的生日，都记得很清楚。

每当临近亲人的生日，我都要查看日历——如果是周末，自然好；倘若是上课时间，就要费点调课之类的周折。生日，一个人来到人世的重大日子，当然应该庆祝。

父亲出生于1933年农历四月十四。从老师岗位退休后，父亲劳作之余爱看书。81岁那年，他身体实在是支撑不了了，才停止了地里的劳作。人至风烛残年，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他特别希望亲友们常来陪他说说话。逢年过节和他的生日，亲友们都会来，因此这是他最高兴的日子。

我和兄弟都在从事教师的工作，多年来，父亲的生日都是我们上课的时间，总是不能全天陪伴。可今年，当看到父亲的生日竟然是在星期六时，我的心被揪得疼痛——去年的这天，父亲已过完他最后的一个生日了！

在我们可以全天陪伴他过生日的日子里，父亲却把一生的不幸、所有的辛劳、全部的苦难、对亲人的牵挂不舍都带到了九泉之下了……

父亲冥寿的前一晚，我无法入睡，脑海里总是浮现着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

父亲身为一名教书匠，1958年毕业的师范生，勤奋好学，忠厚敬业。但因为时代的缘故，青年时代他遭遇了沉重的身心压力，变得谨小慎微、寡言胆小，以至于在我的印象里，他几乎没有笑过，始终是中年闰土的样子。周末下班回家，每次都是挑着柴火或木料汗流浃背地回家，半刻不停又奔向了地里。因为种种难以言说的原因，父母感情不和，晚上半夜三更吵架，常把我吵醒……直到弟妹出生后，他们的关系才渐渐缓和。

父亲是瞒了年纪和我母亲结婚的，如果不瞒这两岁，比他小九岁的母亲有可能就不会跟他了。那是1975年的农历四月十四日，父亲40岁生日，亲人们都来给父亲庆祝。父亲觉得自己愧对母亲，他在这天告诉了母亲自己的实际年龄。等客人们走后，母亲坐在床边暗自流泪，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你爸爸竟然瞒了我15年，他前年就满了40岁！”1960年，他们结婚时，母亲18岁，而父亲已经27岁了。

我也是在这一天才知道父亲的实际年龄！

我这才明白这之前为何父亲总是拒绝过生日。好在这以后，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慢慢变好，母亲也理解了他，过生日也就是一件真正开心的事了。个人的命运总是与时代相联系的。

父亲50岁生日，时值1983年。那年，我19岁，在一所村小代课，每月工资36元，很有意思，那时父亲的工资每月是64元，我们父子的工资加起来每月刚好有100元，这收入在当时我们这地方，是很令人羡慕的了。那年父亲生日的晚上，家里赶时髦，请来电影队放了两场电影。我为父亲的生日忙前忙后，父亲也很开心。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天所有的细节和他的笑容。他开怀的笑，一生中难得的一次啊！

千万往事难尽书。

这以后，父亲心理上的负担放下很多，但为了我们三兄妹的成长、学业、成家操持。我们当儿女的人到中年，生活和命运亦有种种变故，以致父亲临终时始终不能释怀。人生总难放下，不能圆满，只求亲在子孝。

生日当天，我和妻子早早回到家中，父亲虽然去世，但我们兄妹还是要回到家中团圆陪他过生日。全天的团圆和陪伴，多年未得，今日成真，平添了几许伤感——这难道真是天意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餐桌上的酒饭，请父亲您来享来尝；燃起的香烛，寄托我们的思念。我祈祷：天堂里没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