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大状 图/刘 旭
糍粑在湘西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每到吃糍粑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收藏着几斤糍粑,如今我已经记不清吃过多少回糍粑了。
糍粑的吃法有很多种,煮、烤、炸、煎等。湘西冬季湿冷,早晨贪睡起晚了,随便捞上一块糍粑,切成小块,倒入锅中,加入些水和少许青菜,就是一锅糍粑粥了。白的糍粑,青的菜叶,飘着薄薄的油花,香气扑鼻,热气腾腾,吃得人通身热乎,酣畅淋漓。在乡下,这种吃法居多,方便快捷,省时省力,水煮糍粑绵软嫩滑,入口即化,老少皆宜。
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用本地甜酒煮着吃。还记得儿时一个冬天的傍晚,放学刚回到家,我就被一股香味引到餐桌旁。那香味像酒一样浓,却不烈;像糖一样甜,却不腻。仔细一看,原来是父亲做的甜酒糍粑。顾不上烫嘴,我迫不及待端上来就是一口,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寒冷都被温暖代替,嘴里还没吃完,碗里的香气又一个劲往鼻子里涌,整碗下肚后,我体内的最后一丝寒气也荡然无存,甚至背后还冒出了点滴汗水。这是甜酒和糍粑的美妙融合,也是温暖战胜寒冷的记忆。
糍粑也蕴含着家乡的乡土味。作为城里娃,我对糍粑的做法充满了兴趣。
十岁那年冬天,我第一次跟随父亲去了吉首的德夯苗寨,亲眼目睹打糍粑的过程。当时,幼小的我看着苗族大汉手持大木槌,挥洒着汗水向石臼里的糯米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捶打,眼里充满了惊叹和好奇。旁边地上放着柴火大灶,上面的大锅里蒸着一桶又一桶糯米。漫天热气蒸腾,空气中弥漫着糯米独有的甜香,这热气和苗族大汉头上冒出的汗水蒸气融为一体,灶里的木柴燃得正旺,发出“呼——呼”的响声,让幼小的我也燃起了对劳动的渴望和热情。
旁边站着的苗族大妈说,糍粑做法并不容易:首先糯米要泡半天以上,滤干水;然后放置在大锅里蒸熟,再放入石臼捶至胶状;最后在干净的器具上抹上菜油,揉搓糯米成圆饼状。新鲜的糍粑可即食,口味清爽香甜软糯,或加上一些龙山霉豆腐,或夹上一点油辣椒,口味浓郁丰富。需要长时间保存时,在通风干燥处阴干,再浸泡在水中。
第二年腊月,我怀念新鲜的糍粑,不肯吃街上买的,吵着要自己做。父亲拗不过,只能想办法满足我。当年他在龙山县下乡搞扶贫工作,当地的村民爱打糍粑。于是,选了一个适当的机会,父亲带着我去打糍粑。当时龙山县还没有通高速,我们坐了近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一路唱着“咱俩不怕吃糍粑难,八个小时只等闲”的自创打油歌,跨过泥泞的山路,也跨过年前农村集市的人山人海,终于到了镇上。
一路上的颠簸和急停急刹,早已让我对打糍粑的热情减少了大半,车上的汽油味和烟味,更是让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吐了一地。这时,我才得知还要坐一个半小时手扶拖拉机才能到村里!我早已无法忍受,一屁股坐地上不肯起来了。哭闹中我抬头一看,父亲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不好,这是要骂人的前奏!”我想着,一骨碌站了起来。此时,远方传来了手扶拖拉机的声音,村里的人来接我们了。
村民向叔叔和父亲早已联系好,前几天听到父亲要带我来打糍粑,非常高兴,早早地在家里安排好了客房和打糍粑的用具。一到向叔叔家,他家前坪放着石臼和木槌,我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那把大木槌。可在我使出洪荒之力以后,大木槌依然靠在院墙上岿然不动。向叔叔一边笑,一边用一只手稍稍用力把大木槌拿起来扛在肩膀上。我不禁惊讶,打糍粑居然还需要如此大的力气!由于糯米还没泡好,天也快黑了,活动得第二天才能举行。我只能暂时收起热情,晚饭后进入客房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天还没亮,向叔叔和妻子早已起床做准备。一口大锅架在前坪,里面装了大半锅水,下面正燃着熊熊大火。此刻,我看见昨晚的糯米变得肿胀饱满,如珍珠般润白。只见向叔叔穿着迷彩服系着围裙,“嘿”地吼了一声后,将这桶泡好的糯米抬到前坪,倒进大蒸桶,然后把蒸桶放在锅上,再盖上白纱布,这就是开始蒸糯米了。
接下来,便是急死人的等待。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叫醒了在火旁睡着的我,说“糯米蒸熟了”。带着朦胧的睡意,我看见半桶糯米竟然膨胀成了大半桶的糯米饭。父亲和向叔叔将糯米饭倒入石臼,又扶着我的手拿起木槌,我们和向叔叔一人一捶轮流正式打起糍粑来。
父亲边打边大声告诉我:“打糍粑,就是要趁糯米热着的时候用力打,有点趁热打铁的意思。”向叔叔也唱起了歌谣:“腊月腊,打糍粑,打个糍粑月亮大,嘎公让我送嘎嘎,嘎嘎看到笑哈哈……”惹得一旁观战的阿姨笑得直不起腰。
石臼里的糯米热气腾腾,石臼外的我们兴致勃勃,空气中又开始弥漫起那醉人的甜香味,让人眼睛几乎看不清目标了。 一开始,我还兴趣十足,结果打了十几下就累得瘫坐在椅子上歇息。父亲没停下来,他试着渐渐把节奏放慢,因为糯米已经被打得柔软如泥,黏性越来越强。半个多小时后,向叔叔检查了糯米的状态,表示可以捏糍粑了。旁边的阿姨和向叔叔手上抹了油,将糯米团扯一把出来,放在手上拍打和揉捏成圆形,厚薄均匀,一个个糍粑成品就算做成了。
这时,向叔叔递了一块涂上霉豆腐的糍粑给我,我早已经按捺不住了,接过来后大口咬下去:糯米的甜香、手上菜油的醇香、木槌的清香,瞬间涌入我的口腔,加上霉豆腐浓郁的鲜咸味,混合在一起别提多美味!父亲问我,在打糍粑过程中学到什么道理,我懵懵懂懂回答了一句美食来之不易。父亲哈哈大笑道不止如此,还要学会在揉捏捶打中成长。长大后,我明白了这番话的道理,不仅打糍粑,做人也是这样,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只有千锤百炼才能成长和屹立。
那炊烟袅袅、流水潺潺、鸡犬相闻的乡村,因为打糍粑的记忆,让我时常怀念。如今腊月里的吉首街头、菜场里随处可见卖糍粑的人,白净圆润的漂亮糍粑,买回来却总吃不出当年做的味道来。我才发现,在我的心里,对糍粑一半是感情,一半是味道,如今糍粑没了味,也许是因为没有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