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在老家的小学,我是一名民办教师。枫树林中的木楼里,我一边听收音机播放的《红灯记》,一边读孙健忠的散文《洛塔的河流》,那是一次印象极为深刻的阅读。滴水贵如油的喀斯特地区,孩子从天坑里取水,到半路孩子摔倒,水没了,孩子大哭。我经历过从天坑取水,一盆水,洗完菜洗脚,洗完脚喂牛。孙健忠写人缺水的困境,也正是我的生活实录。这位把水写得这么心痛的人长什么样?
那时,孙健忠已是省文联的文学专业干部,也就是后来说的专业作家。那时的省文联,有周立波、康灈、蒋牧良一辈延安时代的老作家,有写过《祖国,我回来了!》的志愿军诗人未央,有毕业于中央文学讲习所的谢璞。他和石太端算年轻作家,在基层体验生活的时候多,孙健忠的生活基地在老家湘西。他有几年时间在洛塔人民公社体验生活,那是一处山顶上的公社,那是一个严重缺水的地方。当时的公社党委书记彭官恕,公社干部陈元敏,铁姑娘班,土家汉子,用手和肩膀,硬是把地下阴河引到地面,让水往高处流。了不起的引水工程,孙健忠是这一壮举的见证者和书写者。自古以来,有多少写水的文字。忘川之水,逝者如斯。
一位作家,总有一样东西相伴终生,当初的生命之水,往后是可成为佳酿的。
某一天,我得以从一个人读孙健忠的散文、听《红灯记》的地方走出,到吉首卫校读书,与孙健忠的兄弟孙健华同学。孙健忠的老屋是一栋二层楼的木房子,孙健华带我们去他家的阁楼,讲起如何偷看哥哥的藏书,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年轻时候的孙健忠是读过许多书的。他后来成为专业作家,眼界高,对自己的创作要求很严格。他看到的地平线是天际,不出湘西疆域。《湘江文艺》的资深编辑宋梧刚某天对我讲,孙健忠与同时代作家比较,很有底气,他的《甜甜的刺梅》,《醉乡》获全国大奖,是意料中的事。他接着写下一批优秀的中短篇小说,又写出另一部长篇小说——《倾斜的湘西》。八十年代,孙健忠的个人史和文学史是一条平行线。他对我讲,他要写肖洛霍夫笔下顿河那样的湘西,他要写部湘西史诗。我陪他走访武陵山区,行程万里,历时五十多天。在三省边区的一处晒谷坪里,听一位老兵讲述,我想这人多像《阿甘正传》里的阿甘。我对孙健忠讲,这正是你要找的人。孙健忠一笑,对我讲,要写传得下去的作品不容易。
后来,孙健忠是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全国人大代表。我进省作协做专业作家,与他楼上楼下,他四楼,我五楼,常去他家蹭饭,两人对酌。杨大姐炒得一手湘西味道的好菜。与老大哥谈天说地,忽然,他说,你呀,时有惊人之语。至今不明白,这是对我的佳评还是批评。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令老兄长惊讶罢。
与他有许多共同的朋友,政商文各界。
他从不见位尊而尊,位卑而轻慢。局内其声朗朗,热情而坦诚。他对那些位高权重的人说,你有那个权力,有些事办得到,你要办呵。办好事,是政绩,也是积德。他也会对生活中打拼的人讲,船到桥头自然直,人生不满百年,咬一咬牙就过去了。
老兄长的话是讲给别人的,我也记住了,生活中的困厄,我扛过去了。平生无职无权,做省政协十年常委,也做了几件事。一是言的士违章扣车,违反劳动法,剥夺劳动者的劳动权利,交管部门当月改正。二是言警惕公务员队伍弱势化趋势,适当提高公务待遇,人事部门当年报上级得以处理。三是言长沙火车北站迁址,三年后得以处理。在作协主席团,我接任前辈石太瑞,联系全省少数民族文学工作,尽力做了一些事。做了这些事,都去楼下报告老兄长,他从不说这些事该怎么做,只说,你小说还写?我说,每天一两千字吧,已写了一些中短篇和两三部长篇。他又说,要写好。又说,获奖和转载也不算,要写好。唐宋八大家哪个获过奖?
有几回喝了酒,我对老兄长说,陈建功有几次误我为孙健忠。我说,我不是孙健忠,他名头大呢。孙健忠笑说,你当然不是孙健忠。写湘西,就是沈从文第二?这个第二有必要吗?后来,与建功很熟了,又得以与健忠老兄长三人相聚,说来当成趣事。在孙健忠时代的湘西作家,除了他,别的名字不好记。
我将省作协的老院子叫二村。作家们,我熟识的而亲爱的朋友、前辈,先后离开二村,我也搬迁长沙城北居住,只健忠老兄长还留守二村。他是省作协老主席,坚守,是他的责任,是文学的坚持。一个地方,有一个人的理想。
健忠老兄长,在这里,你养儿,养孙,养家,养文学。养一身正气,养一生大气。在这里,你我相逢,十步开外的笑脸和挥手。在这里,我熟识了把水写得心痛的你,见识你的青丝白头,见识你文学煮酒,把你的故乡我的故乡,酿成美酒。心之乡土,梦之乡土,是为醉乡。
四楼,五楼,几级阶梯。你的书房,静静悄悄。你在那写过鸿篇巨制,也写过小记,叫累人的书房。老兄长,你累了,去山好水好、风清日丽的地方好好休息。人生多劳碌,不得半日闲。我此刻,在五楼的书房,一个人,安静,写一点关于老兄长的记忆文字,权当寄往天国的信札,权当你我茶语酒话。
与你作别的时间,是端午节。老兄长八十一岁,与你年岁之差恰如四楼五楼的阶梯。岁月为邻,心之为邻。
那回,同田瑛看你。你说,等病愈,一起喝酒。你说,你有好酒。
是的,你有好酒,藏于醉乡。
兄弟至老便好,陈年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