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午后的阳光里,我们迷路了。
父亲说,怎么会迷路呢?房子拆拆修修,早已不是我们曾经住在这里的模样了。眼前的小路延伸在阳光中,不清楚通向哪里。陌生草木围着的房子,要么是乡间小洋楼,要么破败不堪,无一例外都是铁将军把守。在这里曾经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父亲,都迷路了。
找找寻寻,我们终于寻到了老屋门。掩映在几栋楼房后,前面是人高的杂草,甚显低矮。父亲总算舒了口气。
小白屋变成了黑灰屋,像年迈的老狗,耷拉着脑袋,已扒拉不出半点昔日太阳下神采奕奕的样子。我一时缓不过神来。岁月啊,真让人感慨。
讲讲我们搬家的往事吧。
这栋老屋,是父母亲手垒起来的第一个窝,用一块一块土砖。它属于父母、两个姐姐、小脚的奶奶,还有,我的童年。父亲用石灰将整个房子里里外外都刷成了白色,这让它成为吴家坪村方圆数里的焦点。新屋落成第二年,生下了我。我的小脚奶奶常念叨,都一把年纪了,还生个丫头片子干什么。一直念叨到三年后她去世。
感谢这个纯白洁净的新家,我与父母、姐姐们的关系最终稳固下来。
吴家坪人少,总共不过百余户,祖父在吴姓宗族中德高望重。这点,从我家盖在焦点位置的白色土砖屋可略窥一二。吴家坪是以我家为中心的,朝左右及后方不断地辐射开去。父母盖好房子之后,和祖祖辈辈一样,认为我们都将笃定地世世代代住下去,它将是祖父祖母的终老之地,再轮到我父母,最后,安放我们这辈的每一块骨头。然而,我虽然出生在这里,人生轨迹却没有在这里滑动。不光是我,我们一家五口都没有到这里终老。
当然,这是后话。
刷好方圆数里堪称完美的白房子不久,我母亲就不安生了。相对于父亲的胆小偏执,母亲是个有主见的厉害女人,对,我母亲见过世面,她最大的目标是不让我们三姐妹扎根在这里成为农村妇女,她想我们成为镇上吃国家粮的,无论谁,这是她每月去镇上开全镇教师大会时思索的结果。她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吃国家粮的乡村女教师。
据说母亲是先斩后奏。借钱买了镇上的三间房子,又开了一星期教师大会之后,才披星戴月地赶回家。半夜父亲和她吵架,吵醒了姐姐们和我。不知所云的我继续沉沉睡去,姐姐们却兴奋得再也睡不着觉。
没来得及回味,我的童年就这样被遗落在四面环山的山坳坳里。被我妈拖着第一次走出小山村后,多年便鲜有机会再回到这里。故乡于我,已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如今,重归故里,对这里并没多少记忆的我倾向于接纳它的变化,而父母、姐姐们却一路寻找从前的记忆。生我那年种下的那棵柿子树已有数丈高。迎着太阳光,我看到正翘首望树顶的父亲泪眼婆娑。
来,我们接着讲搬家到了小镇上。
小镇是以一条河命名的。
除了对小山村独一无二的白房子以及门口小溪的清冽偶尔还有念想之外,镇上宽阔的大河一个浪头便征服了我幼小的心灵,我一下子就爱上了新家。尽管我们因为买了镇上的新房,不得不卖掉父亲修了整整两年的白房子,又不得不餐餐吃咸菜和开水泡饭……然而,这些都被镇上美丽的灯光、河里摇曳的月光忽略了,我迫不及待地想成为镇上的孩子。
我们带着几件换洗衣物就算搬了家。将父亲从装满四十年记忆的白房子里搬离却不容易。父亲开始了像蚂蚁一样辛苦而漫长的搬家之路。每当我看到默不作声、独来独往的父亲,总让我感到忧伤,他似乎一直不舍得卖他的白房子,从而一直跟不上我母亲马不停蹄的脚步。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从那时开始,父亲似乎和我们慢慢有些疏远了。
而我,必须花所有的时间在小镇上迎接我的每个第一次:第一次背上书包,迎着朝阳上学堂;第一次品尝到薄荷味的泡泡糖、冷掉牙齿的老冰棍;第一次攥着五毛钱,在人头攒动的集市上为不知道怎么花它伤脑筋……见证了我无数个第一次的小镇,以故乡河的名义成为我记忆的源头,也积蓄着少年的我无数个梦想和希望。
小学毕业后的某个夏夜,父母又爆发了争吵,这是继老家临搬家那夜后最激烈的一次,十一二岁的我不再沉沉睡去,我比姐姐们更先知道又要搬家了,母亲要搬到县城去!
这是个天大的决定。母亲执意要去。父亲显得更加犹豫不决,他根本连小山村到小镇的转变都还没有适应,怎么还要他一下子跳两级呢。他坚持他的原则,不搬。大概是农村一家之主的颜面吧,“房子都保不住,还是什么一家之主呢?”他一定是这么想来着。
看到母亲兴奋的眼神,我无来由地跟着兴奋起来,县城又是什么样子呢?
“妹妹,你要和我住在大大的县城吗?”
“好呀!”
“我们去县城读中学好不好?”
“好呀!”
就这样,母亲把新家和我安在了县城。姐姐们在小镇读高中和初中,而父亲,似乎“被迫”没有白房子住、没有小镇上的房子住了,父亲已经好久没有白天回家了。幸好离开土地之后,凭他的聪明才智,毫不费力地在小镇上找到一份工作,住进了单位单身宿舍。
这次,母亲叫了辆大卡车,将家什一股脑地拉到县城,父亲人影都没见着,不知道是母亲心疼他不让他“蚂蚁搬家”,还是父亲压根儿就不准备再当一回“蚂蚁”。母亲将柜子桌椅和卡车司机一道抬上车,我帮忙搬轻点的东西,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矮小的母亲使出比她还重的力气,我也搬得更起劲了。后来我被安排在司机驾驶室坐,母亲要坐在卡车上面扶着高柜子不让它倒。据说要坐两个小时,母亲真是厉害。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安顿好又一个新家,正是我初一开学之际,母亲也迎来了她五十二岁生日。我来不及觉察父母的衰老及其他,因为我必须又要花掉所有的时间开始新的阶段。我得交更多的新朋友,学会天天早出晚归地上学校,下自习后学着其他同学骑自行车,一排排飞奔过去,留下尖叫声。新生活带给我目不暇接的惊喜,哪里还有精力想到父母呢?
“如果我还年轻,我就搬到更好的地方去。”
数年之后一次大雨,家里进水了,母亲这样说。我们是相信她的,终于回到家里的父亲也相信她。只是,某一天,父母会老,房屋也会跟着搬不动了,只有我们始终还在往高处努力延伸。尽管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哪里才是真正的故乡。或许哪里都是我们的故乡。
候鸟的迁徙是有归期的,而我们,本质的区别是我们只负责离开,等到回来,便已成故人。父母带着我们迁徙,一定伴着痛苦,这样的迁徙也伴着不可预见或者定能预见的“诗和远方”,那就是他们一心想给我们更好的生活,这是多年以后我们才领悟到的。一次次的义无反顾,承接着过去,也蕴含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