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记忆中,最不能忘却的,是我家乡的老屋,它至今时时出现在我的梦里,呈现微黄的、暖暖的色调。
老屋坐落在寨子中间,是三间木房子,木板混着土砖墙围成,屋的两头搭帮的还是隔壁家的墙壁;屋门前有半口天井,说是半口天井,是因为从天井处再外出一米多点就是岩坎了。老屋就局促在村落的深处,静静地,沐浴着岁月的风雨。
记忆中的老屋,总是飘浮着一片稠密的蛙鸣。小的时候,我是和祖母一起睡的,临睡时候我总会不停地在被窝上翻来滚去,而满脸慈祥的祖母坐在床边,微笑地看着我,时不时招呼我不要翻出床边去。那时,总觉得祖母新洗的被褥好白好白,还散发着一股子阳光的清香,春夜的灯光那般柔和而温暖。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儿时的梦里,总飘浮着一片稠密的蛙鸣、一片流淌的水声,青色的雾在淡淡的月光下氤氲。
记忆中的老屋,总是弥漫着油烟的清香味儿。小的时候,我和妹妹很是贪玩,经常玩得忘记了回家。这时候,母亲总会站在老屋旁边那处高高的砂岩上,扯着嗓子喊我和妹妹回家。听到母亲的呼喊,我和妹妹才从村巷的角落里或者村口的蒿草丛里探出头来,然后踩着斜长的夕阳回家,一起回家的还有那些猫儿狗儿、鸡儿鸭儿。在那满屋子饭菜的香味里,母亲不停地为我和妹妹夹菜,我就感觉,我是包容在母亲满含笑意的目光里。
记忆中的老屋,总是充满着一屋子的笑声。家里来了客人,晚饭后大家围着熊熊的老树篼火讲“古”,我兄妹最喜欢听大人讲那些鬼怪仙狐的故事,喜欢听可又心里害怕,不知不觉就往人群深处挤去,把人群圈子挤得越来越小,心里最希望挤到人群深处那个靠着壁板的位置去,却又担心被大人笑。然而,当看到妹妹挤到那个位置去之后,我的心里又感到格外的后悔。每每这时,一个大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故意用手在我的后背摸一下,引得我必然会尖叫一声,引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
祖母原来和我兄妹住在楼上,后来她年纪大了,腿脚不大灵便了,就只好搬下楼来住在堂屋里。因为只有三间房子,一间作了厨房,一间是我父母的卧室,——严格来说,我父母的卧室只有半间,还有半间是用来关鹅和鸭子的,再就只剩堂屋了。为着祖母住堂屋的事,父亲内疚了很长时间。这就是我那时的家境。
每天,我的父母早早就上坡去劳动了,祖母就在家里弄饭菜、打扫庭院、洗衣服、喂猪,还要照顾我和妹妹。在我还小的时候,我总是在一股子饭菜的油烟香味里醒来,一醒来就扯着嗓子喊祖母,那时总听到厨房里一片“嘁嘁洽洽”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祖母在锅里炒菜。祖母后来年岁大了还好劳动,带着我和妹妹在父母种的地旁边开荒,一边是父母在那边挖地、种花生,一边是祖母带着我们挖地、种花生,父亲总是在那边笑着说要和我们比赛种花生,看到了秋天哪个种的花生多。于是,引得跟在祖母后边的我和妹妹就更来劲了,祖母总是劝我和妹妹要小心,不要挖着自己脚了。至今在我的记忆中,地旁那棵枇杷树依然清新在三月的阳光里,满树枝叶欢欢地跳荡。
不要说农忙三月,就是到了五、六月天,我的父母也总是要忙到中午,忙到太阳把大地晒得没有一点阴影的时候才回家,而祖母此时已经把屋子收拾得亮亮堂堂、干干净净:饭菜摆上了桌,上面罩着防蚊蝇的绿色纱罩;昨天家人换下的一大堆衣服,已被祖母搓洗干净;屋里的桌椅摆设,显然已被祖母重新收拾了一遍;几头猪被祖母喂饱了,此刻正躺在圈里、躺在阳光的阴影里打鼾……
我的父母显然已很疲惫了,靠着壁板坐着,衣服已被汗水湿透,高挽的裤腿泥迹斑斑。每每这时,祖母总要我和妹妹去为我的父母打来温水洗脸,当我和妹妹端来洗脸水的时候,我就看见父亲疲惫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一丝精神。这时,父亲总要用手摸一下我的头;我再回过头去,就看到不远处忙着的祖母也笑了。上了年纪的祖母身体不好,记得有一个晚上,祖母突然犯病,是父亲顶着深夜的寒风和星月去临近的寨子请来了医生,父亲一个晚上守候在祖母的床边,直到东方发白。——我就看到父亲的头就枕在祖母的床边;一边是躺着的、呼吸匀称的祖母。
祖母总是怀着一颗怜悯的心,寨上人家没了米上门来,祖母都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外地上门来的叫花子,祖母也总是尽量给予帮助。我至今还记着一件事情,有一年,一对中年夫妇上门来,说是儿子走丢了到处找儿子,想在我家里借宿,说得我的祖母也擦起了眼睛。那对中年夫妇在我家里一住就是六、七天,全是祖母照料起居、生活。偶尔,村人会跟祖母说起:“怕是跑江湖在外面骗吃骗喝的吧?”祖母似乎没听见,只顾说自己的:“人有三节草,不知那节好。大家帮衬着,总是好的。”祖母总是这样教育我们兄妹,要与人为善。
平常日子,是祖母操持家务,到了每年年底时候,我的父母就会带着我们兄妹打扫卫生,这是每年过年的一道必然仪式——“打扬尘”。母亲起了个大早,头上包起头帕,操一把新做的竹扫把,从壁板、天花板到地面,从堂屋、厨房到走廊,母亲细心地一寸寸扫过,然后收拾屋子的物什,局促的屋子被母亲收拾得亮亮堂堂、整整齐齐。母亲说:“人穷点不要紧,但总要有精神。”父亲就带着我们兄妹整理屋后的阳沟,集了一年的淤泥被一挑挑地挑走,就渐次变得干净、清爽起来。看着清清流水从沟底石板上缓缓流着的时候,我的心里涌动着不可名状的喜悦与轻松,那是劳作之后一种幸福的心态,也只有参与了劳作的人才会有。这种仪式一直被保留了下来,在我家已形成了一种习惯。
祖母搬下楼去之后,就剩我和妹妹还留在楼上住。我睡的床铺之上就是瓦背,而楼的四围并没有装壁板,只是用木板隔着。夏天的时候,被太阳晒得热透的瓦背会在下半夜还发射出热辐射,让人浑身汗透;冬天的时候,寒风从壁板缝隙穿过,吹得蚊帐“哗哗”作响,睡觉的被窝半天都不能暖和起来。我和妹妹就在这里读书、学习,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直到后来上了中专我才离开家,每年暑假、寒假的时候才能回家。以至于父亲起初送我上中专,当我看到他离去的背影的时候,我突然就流了泪,以至于那个学期里,我时时魂牵梦绕着我的老屋。——我感到那个学期是如此的漫长,时光是一寸一寸碾过我的心底。
我原本不知,祖母和妹妹怎么每次都会那么准点地等到我回家呢,后来听父亲跟我说起,祖母听说我要回来的那段日子,她和妹妹天天登上寨头的高处,远远地眺望我回家的方向,直到把我看回家。那次回家,我就看见祖母和妹妹正从寨头那处高地下来,祖母走得缓慢,妹妹飞快地跑在前面像一头小鹿。当妹妹牵起我手、拉着我往家里走的时候,我的心里涌动着一股异样的温暖。
老屋至今时时出现在我的心里、梦里,呈现着微黄的、暖暖的色调,一直伴随着我,温暖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