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之所以把这个节气叫芒种,或许,与那满坡满地的麦芒有关吧?
这时节,正是麦黄季节。山坡上、谷地里,一地一地的麦子都熟了,呈现出大片大片的灿黄,从坡的底部卷裹到山的顶上。那种黄,是一种纯粹的黄、一种璀璨的黄,黄得圣洁、黄得崇高。对视这种纯黄的过程,不由然会让你的内心深处生发出一种激动。
麦的籽粒呈现饱满的容颜,一如村寨体态丰腴的女人,风中弥散着一种麦的馨香、成熟的味道。 一地麦芒如密密的箭镞,直抵头顶青碧的天空,这种对称就愈加凸现了那种简约与纯净、圣洁与崇高,那是一种与村庄有关、与劳作有关的情感。
芒种忙,麦上场。这季节,农人早早就上山去了。山谷依然氤氲在清晨的薄雾里,露珠依然晶莹在草叶尖上,麦地依然灿黄在那片薄雾里、青山湾里,显得格外的宁静而美丽。农人拉开双腿、弯下腰,只听见一阵又一阵的“咔嚓、咔嚓”声在坡岭上寂寂响起,只看见一片又一片麦穗在农人的臂弯里倒下。——农人怀抱麦穗的动作,一如怀抱自己钟爱的情人,那般轻柔而款慢。
太阳从黝黑的东山顶上露出脸来,天宇里飘荡着几缕玫瑰色的云霞。此刻,就可以看见农人戴在头上的头帕,或者围在腰间的汗巾,以及摆在地边的担棍、带上山来的水壶、女人的背篓。绵延的坡岭、碧翠的山林、金色的田野,从原本暗色的晨曦中呈露了出来,明白如画。
太阳越升越高,天气也越来越热,且在麦芒上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那里,腾燃着大片金色的烈焰。土地不再像春天那般松软,而是变得干硬起来,干硬得赤脚踩在上面会有硌脚的感觉;吸吮了一夜露水的草叶,不再是清晨鲜绿而挺展的姿态,有点萎蔫了,一如被开水煮过的菜蔬;空气不再像清晨那般清新和凉爽,没有风,麦地闷热得犹如一个大蒸笼,进入鼻子的空气都是热的,它让人呼吸困难。——而地边不远处的树荫,就构成了一道道诱惑。
农人依然在麦地里忙着,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姿态。我就看见,大颗大颗的汗滴从农人额门上滚落下来,打在麦叶上、土地上,很快就蒸腾不见;同样,汗水也湿透了他们的衣衫,让他们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那斑斑汗迹的衣服在盛夏的天底下像经幡、像图腾,显得格外醒目。农人的身影被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唯一不变的是农人收割的姿态,它犹如一把犁铧,生硬地插入乡村的土地,在深深地躬耕。——此时,布谷鸟依然不知在哪一处山野,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布谷、布谷”,升温着乡村盛夏的农事。
小的时候,父母从不要我参与收割麦子的农事,因为不仅天气热容易中暑;而且,麦芒很容易伤人的脸、脖项、手臂,弄不好还会伤人的眼睛。据父亲说,寨上一位老人就是因为收割麦子,而被麦芒刺坏了一只眼睛。那时节,祖母经常让我上山去给我父母送午饭,当我置身毒辣辣的太阳底下的时候,置身在闷热的麦地边上的时候,不由然会让我心生烦躁、想逃避。父亲总是笑笑,招呼我去一处大树的浓荫下歇着。那场景,让我记忆犹新;也让我深知收割麦子的艰辛,深知农村芒种季节的艰辛 。
父亲在树荫下吃过午饭,再猛灌几口水壶里的凉水,然后就靠着树干休息。不多时,他的鼾声就在树底下轻轻地浮动。这时,我看见父亲满脸皱纹里的疲惫,看见他花白头发里嵌着的草叶和麦芒,看见他粗糙的、已不能被麦芒划伤的大手,看见他沾满尘土的裤腿……这一刻,我就读懂了劳动的艰辛和农人的不易,也读懂了父亲。——这些一如土地一样质朴的乡人!
麦子割倒之后,还要一捆捆挑到村寨的坪场上去。于是,那一片片金灿灿的色彩,就被涂抹在村寨的景深里;那混合着太阳味道的麦香,就被熏染进乡村的呼吸里。这个季节,乡村就有了浓烈的色彩、太阳的味道、麦的清香,一下子被填充得饱满而充实、美丽而生动。我就看见,守着这一地麦垛的老人,在岁月很深的皱纹里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笑容。
芒种芒种,连收带种。这季节,农人不仅要忙着收山坡上的麦子,还要忙着栽田里的秧苗,没有一点空闲。他们总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去扯秧,然后栽秧,总是要忙到夜色朦胧、华灯初上时分才肯回家。于是,在那广袤田野的深处,就可看到扬鞭叱牛、挑运猪粪、修理田埂、栽植秧苗的人们;就可听到田水翻动的声音、男人们的吆喝声、女人们的笑声,四下里一派热闹而繁忙的景象。这一切,与不远处青瓦白墙的房舍、绿树掩映的村道、高耸坪场的麦垛、悠闲觅食的鸡群一道,构成了一幅生动的芒种季节的乡村图画。——而空气里,依然飘浮着麦的馨香和稻的清幽。
是的,正是在农人的勤劳与坚守里,才有了我们村庄的悄然改变,才有了我们生活的悄然改变。——我们的日子,就这样一路幸福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