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锋
今年初,孙佳从湖南文艺出版社给我寄来了他父亲孙健忠先生的新著《武陵山陷落》。小说主要写湘西土匪的故事,他为了写这部书还曾邀约了几个朋友在两省交界的桑植、大庸、来凤、鹤峰几个县走了一圈。这群土匪在鄂西也很有名气,我从小就听说过有关他们的故事。土匪并不是天生的,孙健忠不想人云亦云,他要用小说写出匪之为匪的人生命运。
小说的扉页上有健忠兄的亲笔签名,字迹明显是在颤抖的情况下写成的。我就想象着健忠兄强拖病体给我签名的情景。这是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我不禁对这位大哥肃然起敬。
我读健忠兄的小说主要是在《长江文艺》当小说编辑的时期,那时,我读了他的《五台山传奇》《甜甜的刺莓》《醉乡》《倾斜的湘西》等。湘西鄂西是土家族的聚居地,历史文化相同,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就像发生在我的身边,格外吸引人。
我们土家族的文学,《土家族文学史》作了较为全面地梳理,但由于资料与研究的欠缺,缺陷也有很多。从我们最近发现的史料来看,明朝嘉靖年间的容美土司诗人田子寿可算是土家族诗歌的开山祖,他的《田子寿诗集》在天启年间刊刻出版,但从诗量、诗体和艺术成就及社会影响等方面来衡量,武陵诗人无人能出其右。土家族文学的再度繁荣孕育于新文学运动之后。孙健忠是新中国培养起来的第一批著名作家,他作为土家族当代文学的领军人物,当之无愧。他的逝世,是我国文学界的重大损失,是土家族的巨大损失,也使我们正在成长壮大的文学队伍失去了一位好兄长!
我还记得,1990年11月,湘鄂川黔土家族文化宣传工作座谈会在歌舞之乡、巴文化发祥地——湖北省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召开。土家族诗人汪承栋和小说家孙健忠结伴而来,会议期间,我们考察了土家族先民发祥地武落钟离山。健忠兄是典型的湘西汉子,他身材魁梧,嗓音洪亮,为人豪爽,热情耿直,是一个高兴起来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人。诗人汪承栋是一个有趣的小老头,他长期在西藏工作,睿智而谨慎,退休后回长沙生活。
我们三人一见如故,一起仔细考察了武落钟离山上的赤黑二穴,想象着这两个山洞当年能否住得下一个族群?我们在吊脚楼里交流考察的感受,畅叙友情,一边品尝土家族美食。长阳县邀请大家挥毫泼墨,孙健忠大笔一挥,写成“寻根到此”四个大字,大家一片叫好。汪承栋眼珠一转,吟出四句诗来:“奇山秀水转环球,酒寨歌乡美尽收,吊脚楼上枕一夜,十年作梦也风流。”大家连说佩服佩服。我想了半天,才写出顺口溜:“投箭射虫各逞强,拓土开疆数向王,土家自古勤创业,源头清清活水长。”这些文字现在在武落钟离山上还能找到。
我们游了清江画廊,又到天柱山参观,这里有中武当,自唐开山设观,系道教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一。它与十堰武当山南北辉映,为道教名山。健忠兄说:“我们三兄弟合个影吧。”我们就站在一起,背景是巍峨的天柱山,这张照片至今还挂在我的书房里,但两位可敬的兄长已经驾鹤西去,令人唏嘘!
1998年,湘鄂赣三省作家协会发起举办首届“三名楼笔会”,我随之到了长沙,住在毛泽东文学院。一天晚上,有人送来一份礼物,说是湖南省作协主席孙健忠送的,我一看,是两瓶酒鬼酒,透瓶香,包装也有趣。
健忠善饮我是知道的,我虽不善饮,但我藏酒,视之甚珍。几年前我曾到过吉首,州长请我们品尝过湘泉酒。这酒是吉首百姓自酿的,酒瓶是我们土家族大画家黄永玉的设计杰作。健忠大哥送给我的厚礼,情深意长。这两瓶酒成了我的藏品,我把它与八大名酒一起陈列在我的酒橱里。现在,我仍不善饮,但桌上出现“湘泉”或是“酒鬼”时,我都引以为自豪,我都要说这酒是我们武陵山土家人酿出来的醴中醍醐。人生难得一饮,我就尽量地劝客人多饮几盅。
后来几年,我不断收到一份印刷精美的小报,是健忠兄为湘泉酒厂主编的《湘泉报》,全国很多知名文化人、作家、艺术家都受邀欣然命笔,写出了不少好的酒文章,我也曾写过一篇短文《武陵鬼酒》寄过去,在短文中说了不少酒话。
健忠兄先我退休且笔耕不辍。我退休之后,和两个朋友组成“贝锦三夫”,成立民族文学工作室,以武陵山明清时期的土司历史为题材,写长篇历史系列小说《武陵王》,我们选择大的历史事件和有作为的土司王来演义民族英雄史,已经出版了7部,近400万字。其中,我们写了永顺、保靖土司王彭荩臣、彭翼南率领土兵赴东南沿海卫国抗倭的故事,小说取名《虓镇海疆》。为写这部书,我们查阅了大量史料,阅读了不少论文,较为详细地描绘了为患百年的倭寇起因、为患的历史,抗倭的艰难,写出武陵山土兵的爱国情怀和英雄本色,是目前国内小说界极少涉及的历史题材。我曾想,当年的抗倭前线,一定有孙健忠家族的先祖荷戟冲锋的身影,有湘西汉子的血性怒吼。我想就这本书听听孙兄的意见,但我完全不知道他的病情之严重,已经到了不能读书、书写困难的程度。
今年6月,过了端午节,我从微信中忽然发现有孙健忠先生仙逝的消息,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急忙给孙佳打电话,问他爸现在怎么样?他沉痛地说:“是的,我爸6号去世了。父亲交代,不举行追悼会,他不想惊动朋友们,只是让省作协发了讣告,家庭举行了一个告别仪式,他想静静地离去。”孙佳还说:“父亲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很久,那个病是没办法治好的,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解脱。”我突然明白了,我多次往他家里打电话,为什么没人接。我曾托蔡测海打听,他们是住在一个楼上的,测海说,他也很难见到孙兄,他躺在医院里,说话也不方便。我就想,上天如果再给健忠兄十年时间,他一定还会写出几本有关湘西的精彩小说的。在邪恶的病魔面前,执笔为剑的文坛骁将也只能“荷戟独彷徨”了。
我在电话中对孙佳说:“我和你父亲是好兄弟,我几次都准备来长沙看看他,却没成行,我现在很后悔。”孙佳说:“我父亲在病中也常常说到你。”
孙佳是健忠的大儿子,子承父业,现在是湖南文艺出版社的负责人之一,分管长篇小说和很多工作,任务重,很忙。我说:“也好,你能继承父亲一生钟爱的文学事业,而且卓然成家,这也是对你父亲最好的孝顺和纪念了。”
谨以此短文祭奠健忠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