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复科
如果你和我一样,想要跳出让人困倦的氛围,我们不妨选个和风暖阳的日子结伴去爬山,那山野里定然预留着一方清新惬意的去处。
我在正月里第一次进山,选择了路途相对比较短的夯岔垴至茅甜一线。出城西跨过铁路,便开始拾小路沿山而上。途经一段荒芜已久的长坡小道,穿过一片片茂密的枞林,抵达界顶时分,正好碰上好些日子不见的太阳。阳光穿透云层,铺开冬日天空特有的辽阔与苍凉。密集的金丝线连缀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天空与大地持续一场久别重逢的对话。
山是沉默的,风则醒着。醒着的不想扰乱沉默者的清梦,蹑手蹑脚,甚至就连打我身边经过的时候,还特意地侧着身子。一程风过去了,路还在那里,就像钟声响过了,时间还在继续。我顺风而立,目送这位朋友的走远,直至消失。风无形,我无意知晓它是否会在远处回首,更无从在意它的目光是否会与我目光对接。在路旁歇息的时候,却不经意与一只绿毛松鼠对视。它显然不够淡定,分明有些仓促地溜了。我很遗憾,有那么一点登门不遇的怅惘,对着那门一样的枯树洞沉默了好久。忽然间,那一刻的感觉就像是在旅途中,与那些倾盖相交,融洽如故的朋友匆匆离别。偶遇这山中的精灵,只有目光对接的刹那交谈,离别随即。想到这仁兄注定是不会主动给我留言的,我心犹有不甘,似有遗憾想要尝试着补偿似的,决定把我随身携带上山来的仅有的三颗干果,一块巧克力,一并搁在发现它的那棵枞树上的门洞里,也不知这里是它的家,还是临时栖息之地。我当然更无从知晓它是否会乐意收下这份仓促筹备的薄礼。
作别这只山精,循着斜坡下行,小路逼仄,道旁翠竹幽深,一线天空之下光影灰暗,隔着树林有流水击打石头的声音,寻声透过稀疏林地带可见水源潺潺,一堵黑色石崖上有手腕粗大的一枚泉眼,泉水咕咕冒涌,水质清冽,泠泠然洁净无尘。恰遇见过路的人,正在用树叶折叠作瓠,接水生饮。只是触手极寒,冷若冰雪,不敢多喝恐伤了脾胃。前行数里,下到溪畔,孤零零的有一户人家,一只黄狗。黄狗伏卧在门外,眼见我走近了,也只是从容地抬起来一下脑袋哼了一声,立马又松懈下来,平心静气地晃晃脑袋,继续合眼假寐。
这户单家独院的木屋,共有三间房舍,中间的堂屋大门敞开,赶巧碰上堂屋里一位手艺人在那埋头编制篾簟。他身边摆放一只硕大的搪瓷茶缸,无盖,缸内茶垢颇厚,显然是相伴主人年岁深远的老伙计。敬业的人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觉门口多出了一个人来。我仔细端详了半天,直到我发觉身边的大黄狗看我眼光有点怪异,我才回过神来,为自己一时贸然滞留他人的领地不好意思起来,对着这只忠实也还算友好的黄狗讪讪点点头离去。一路上我对黄狗看我的眼神百思不解其意。
傍晚回到家里,洗漱换衣服时恍然大悟,我的衣服和头上粘满了鸟粪和松针,一只废弃的鸟窝不知怎么搞的,多情不愿伤离别似的,一路与我相伴,竟然挂在我的后背衣领下方的一颗暗扣上不弃不离。
深夜煮一壶热茶暖身,枯坐把玩朋友用小楷誊抄给我的《盘若波罗蜜多心经》,刚读至“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一语时,窗外骤然有风声响起,像一位乘兴而来兴致匆匆的故人。那声音和脚步让我感觉好生熟悉,却止于窗前,稍稍停留,随即匆匆归去。我无端再次想起白天遇见的那位编织篾簟的手艺人。这会儿细细回味,忽然发觉怎么看他都像是一个王,他在一门心思地编织竹簟,也在一门心思地经纬自己天地的梦想。那些生动的,极富节奏和韵律的声响,仿佛激活了好多好多的词语。那些激活了的词语腾跃叠挪在了他的指尖,由着他来调遣,形如行军排阵布列。他的王国在自己的手上,像一幅半成品的画,又像一幅精缩了锦绣江山的沙盘。至少那一刻,他真的就是一个王,他的领地在脚下四面拓展,他和所有的王的人生一样,拥有开疆拓土的梦想,就像一叶扁舟属于江海,一片云头属于天空一样。
夜阑人静,我再次想起了那只不期而遇的小松鼠,所有的相逢无疑都是意外的惊喜,仿佛验证着生活的盼望和偶遇的几率。我相信很多时候所谓生活的追求与收获都不过是同一的心境下的一种美。这有点像我们这个地方出产的茶叶与苦菜的那种特质,苦甘可以置换,所谓苦中求乐,苦中回甜。这需要细细品咂,关键还要看你是否是一个懂味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