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胜斌
这里所说的小城是小县城,一座缩小版的城市,一个放大版的乡村。你说你要来,那我一定要到。我们俩目的地都是小城,出发的地点和方向却不一样,你从大城市来,是下乡,我从小山村去,是进城。
天还没亮,我就得起来上路了。路上,我闻到自己身上有柴火的烟熏味和炒饭的菜油味。
山下,两条小溪的交汇处有条小街,这条不用一分钟就可以走完的街,却是我上小学前见过最大的地方。几辆面包车排队在街上候着,差不多要等坐满一车人,排在最前的司机才会发车。
面包车在山里绕来绕去,司机一会加挡,一会减挡,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方向盘舞龙一样,不停地左旋右转。再加上哐当响的车内时不时飘来汽油没完全燃烧的异味,有晕车症的早晕了,没晕车症的也快晕了。最后,车在小镇镇口的一棵枫香树下停住,这个镇是我上中学前见过最大的地方,那里原本是有两棵大枫香的。
树的位置在交通要道,长在我进城的必经之路。小镇是矿产资源重镇,一辆辆运黑矿石的大货车日夜不停地在树旁碾过。两棵枫香树如小镇的两只眼睛,一直看小镇的人和车来来往往,也看着矿石怎么被一车车运走,山体怎样被一天天掏空。时间一长,不堪碾压,靠里边的那棵大枫香枯死了,小镇的一只眼睛永远闭上了。
小镇设有圩场,按农历,五天赶一场,生活用品大都能在这里买得到。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以前,我们那边山很多人的生活半径就到这里了。后来,人们打工、上学……才延伸了自己的生活圈。
我从沿海一座城市辞职回县城应聘单位时,一直在山里生活的父母却告诉我,大城市或许好些,回小地方上班了,不要轻易得罪人。
父母那句不要轻易得罪人,一度成为我为人处世的格言。县城,连山里人都觉得小,而且小的很微妙,那就是真的小了。小城太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永远摸不清你得罪的那个人和与他有关系的人。
你若来小城,定会见到我一派和和气气、与人为善的样子,见人会堆着笑脸打招呼,等人走过后才收住脸上的笑容。我没有锋芒、没有尖刺、甚至没有脾气,我把一切都收缩得紧紧的,不轻易露出来。
从小镇进城,我转坐城乡中巴客车,车上有抽烟的,嚼槟榔的,甚至脱鞋子的,司机的油门也踩得很重,那些聊天或是打电话的人,嗓门也很高。我推开车窗,安静地坐在车厢一角,个把小时左右,小城到了。上大学前,我见过最大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我在城南车站下车,这个车站,多少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有出发,有归来,充满着希望和失望,离别与相逢。
接到你,我们一起从车站出发,过了四方井大桥就到红绿灯了。
红绿灯,你知道是交通信号灯,却不一定知道指挥交通的灯曾是这座小城的地标。在小城,你只要说你到红绿灯,满城的人都知道你在城中心,在小城最繁华的地段。
建设路横贯西东,赶秋路纵穿南北,两条路交会的十字路口设有红绿灯。连续很多年,全城唯一的红绿灯就在这里,因为唯一,红绿灯才渐渐成为这里的地标和地名。既然是中心,这里自然商铺云集,店铺门全都敞开着,像一张张大大的嘴巴排列在街边。为了给这些嘴巴提供食物,各大银行也在“红绿灯”附近设有网点,早就帮你备好了红红绿绿的钞票,当然,你取走的是你个人账上的钱。
逛到这里,你肯定饿了,我知道你想尝尝小城的特色菜。我想了想,小城的性肠、肥肠等动物内脏做得倒是挺香,卫生状况不见得好,却满是烟火味,那些馆子多开在小城的犄角旮旯里,地段偏生意却出奇的好。在小城,口味和口碑就是最好的广告。
你要是来得晚了,天黑了才到,那也没关系,小城饿不着你。从“红绿灯”往北走,依次过干桥、双龙潭大桥就到城北了。城北夜宵小吃多,店子能开到凌晨,你若喜欢吃,我会带你到这里来喝点小酒,边吃边聊,讲你,讲我,也讲讲这座小城的故事。
夜宵摊点是随矿山红火的时候火起来的,那时,小城的夜宵摊遍地开花。矿山开采昙花一现般拉火了小城的经济,这股火将小城烧得飘飘的。当矿石的火熄灭了以后,人心里的那把火一时还灭不下来。被烧高了的物价也在挣扎着,徘徊着,不愿降温。矿山不火了,小城人吃夜宵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在钱不好找的大行情下依然撑起了夜市的灯火通明。如今,当年的矿山依然是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有人怀念,怀念那段钱好找好花的日子,有人思考,思考满山的矿挖没了,到底给小城带来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你若喜欢清静,我俩就到老街走走。在安静的老街,我们边走边聊,讲话的分贝不用高,我讲时你听得清,你讲时我听得进,交心就需要这样心平气和。沿石板街,从街边的老房子捡拾小城零零碎碎的昨日时光。一个老房子的墙外挂了张旧木板,上面写有歪歪扭扭的字:理发、择吉、测字。门落了锁,不过木牌上留有联系的手机号。老街挑担叫卖的少了,大多选择骑车或推车,吆喝声也不用动嗓子了,车上的小喇叭在一遍又一遍播放,机械地复读着。
若沿老街一直走下去,尽头就是一条河,河对岸是另一座小县城的地盘。见你走累了,咱们往右边寻一个小巷出去吧,走出来就到大路了,累了咱就叫出租车。
你估计看不懂我打的时奇怪的手势,一会儿这样指,一会儿那样指。小城的出租车不是打表收费的,按的是人头,招手即停,顺道装满为止。以前是一人两块,近几年涨了,一人三块,超出凉水井、浮桥、城南范围,得另外加钱。按小城地势高低,我手往上指,意思是往凉水井方向;往下,浮桥方向;往南,城南方向。这些手势出租车司机都清楚得很,三块钱的打的费就通往这三个方向。
如今,小城的红绿灯多了起来,步行街边那个叫三岔路的地方,路也由三岔变成了十字,城北大道的兴起在慢慢改变小城单一的格局。到时,走的方向多了,这套小城人熟知的打的手势估计就不起作用了。那时打的还是不是三块钱,是打表计费还是按人头收费,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在小城生活,我羡慕城市,也留恋乡村。小城里,大多数人都想挣钱到省会买个房,倒不是真的要搬去那里住,只是想让自己的孩子去省会的好学校读书,享受到更好的教育,拥有更广阔的视野。也有人回到乡里,花钱修葺一下家里的老屋,时不时带孩子到山里度度假,呼吸一下山村的新鲜空气,让自己的孩子看看粮食和蔬菜是怎么长出来的。小城人的梦就这样富有弹性,可张可驰,可伸可缩,可进可退。或许正因为这样,小城在城乡之间作了一个比较圆滑的过渡,让城和乡这两种不同属性的东西相遇时不那么生硬,尖锐。
你安顿好了以后,我得回家了。夕阳从小城的一栋楼房上落了下去,等我走到那栋楼时,夕阳又落在城郊工业园区的厂房上。我无需再到工业园区去追逐落日,我熟悉落日,就像熟悉这小城的大街小巷。从那片空旷的土地上看,夕阳是从远山中的那一座山顶落下的。那轮圆圆的红日定会悬在最高的那座山上,蹭一下山顶的通信铁塔就落到山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