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君
我站在有太阳也有风吹动的浦市街头,抚摸着在时光流逝中沉淀下来的风景。
接触并爱上沈从文的作品和人生佚事,是从三十三岁那年开始的。那年那月,因为被派到没通车路的山村小学任教,夜坐无聊,就找来一些资料写作《萧离评传》。从中,我知道了沈从文与萧离半师半友交往了五十多年的故事。
沈从文那么爱水,对水岸人家的风土人情亲热无比。所以,在《湘行散记》《湘行书简》《湘西》等作品中,就有了对伫立于辰河之滨的浦市浓墨重彩而又细致入微的描述,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对美丽的浦市无限的遐想。
沈从文到浦市,早先是随军驻防。在停留的日子里,他走遍浦市两岸各个旮旯。后来是省亲,坐船沿河逆流而上,到达浦市后,再沿着一条青石板铺砌的古驿道,走到凤凰老家,告诉家人他和合肥张家三姐好上了。再后来,成为他乡生白发的老人怀旧重游,看现实中的浦市和记忆中的乡愿,沅水汩汩,山依旧,街景生变,咀嚼往事依稀,感叹新生活,浦市人真正生活在新生活里了。
据考,浦市原称浦溪,旧址原来在浦溪与辰河交汇的浦口,河潭大且深,防洪防涝,宜人居住,十分适合水路为王的年代里的人货迁移流转。宋代设置千户所,随着地方机构和驻军出现,明朝时已经成为周边交通的一个枢纽,人们在那儿以物易物,互通有无,渐成一阙闹市。
随着人为开发,河潭淤塞成滩,不能泊船。在沈从文还没到浦市之前的三四十年前,人们迁至现在的河岸,地名也一并迁之,渐渐地改成了现在的“浦市”。沈从文看到的浦市,已经成为辰河流域内著名的商贸和文化发展中心。
沈从文在《湘西》中写道:“那时节沿河长街的油坊,尚常有三两千新油篓晒在太阳下。沿河七个用青石作成的码头,有一半皆停泊了结实高大四橹五舱运油船。此处船只多从下游运来淮盐,布匹,花纱,以及川黔所需的洋广杂货。川黔边境由早路来的朱砂,水银,苎麻,五倍子,莫不在此交货转载。木材浮江而下时,常常半个河面皆是那种木筏。”
特别是凤凰厅镇筸道守备兵每月十四万两饷银,从沅江船运到浦市,必从旱路将银子运输。请饷官和押运兵在当时是个肥差。所以,民国时期的浦市,依然喧嚣繁华。人们照样和善,热情,民间流传“一个包袱一把伞,可到浦市当老板”便是佐证。各地各行业投资者,把浦市弄得越加繁茂起来。于是,这里有了商贸街,货运码头,封火窨子屋,手工艺作坊,行商会馆,戏院茶馆……
浦市戏台上演木偶戏,也唱高腔。高腔又称辰河高腔,源于戏曲四大声弋阳腔,兼有昆腔和低腔。清道光年间,辰河人以弋阳腔为基础,结合当地的民间小调,宗教音乐,放排号子和山歌等民间音乐,发展成为艺术风格独特的大型地方多声腔剧种。演唱时声腔高亢激昂,音域宽广,粗犷时裂金碎玉,响彻云霄;柔和时则细若游丝,婉转动人,人称“浦腔浦调”。《湖南通志》载:“浦市产高腔,即三岁孩童亦知曲唱。”浦市艺人看家的高腔剧目为《目连传》,又称“四十八本目连戏”,由于保留神话传说本来面目,加上保留粗犷及原始的传统文化情愫,一直是浦市高腔戏的招牌戏。
浦市戏班在清朝至民国年间,出现过一些唱遍辰河两岸的优秀伶人。青年沈从文在浦市稍作停留之时,正是浦市“花脸王”安启家、双少班旦角刘喜发和花脸米殿臣等人大闹湘西梨园的年代。遥远的星空,古老的音乐,台上台下留下了浦市人的怀想和回望。
1998年,辰河高腔到法国巴黎、西班牙巴塞罗那等地演出,引起轰动,被誉为“神奇的东方艺术瑰宝”。现在,流传浦市等地的辰河高腔,已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了。
沈从文多次提到浦市出炮仗,出印花布,出肥人,出肥猪,前两项物产好理解,后两个特产也不稀罕,可为什么要反复提到呢?
旧时人们的生活生产水平不高,个大体胖之人不多见。至于养猪,当然是越肥越好,便于人们摄取油脂,补充营养,改善生活,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细读文章,发觉似乎又不全是。民国时,称地方上有钱有米少靠山的大户富家叫肥人,强盗打家劫舍,逼迫其家人用钱财赎回叫“捉肥猪”。也许“肥人”“肥猪”,指浦市富人较多,不一定是肥胖人和栏中养的肥猪吧……
沈从文是文学家,同时也是杰出的历史文物学家。他多次从浦市沿石板路返回凤凰老家。其间路过塔户村,对村里的锉花多有印象。现在,踏虎(塔户)锉花,已经是泸溪县著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了。文献上记载踏虎锉花惜墨,沈从文的作品中,介绍得又生动又翔实,可谓民国年间踏虎锉花传习现状的有力依据,具有填补考据之功。
浦市是历史名镇,是很有故事的地方,遗留下十分丰腴的数百上千年非物质文化遗产和物质文化遗产。随着沅水下游建坝,浦市则扩容提质、进行棚户区改造,把临河砌成可以跑车的坚实护堤……历史的变迁,使人们已经不能全窥百年前或是更久远的浦市旧貌了。但是,走在街巷中,我们从每一个角落中依然能够体味到沈从文作品中的民国时期浦市韵味,足以让人品味和怀恋美丽的乡愁。
若能加大发掘和整理沈从文关于浦市的记录,对于研究地方文化和打造文旅结合旅游模式,——不失一份厚实的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