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母亲六十七岁了,她这一路走来,几乎都是伴着锅碗瓢盆,为我们烹饪生活。
那时我还小,母亲每次煮饭都会给我盛一碗稀饭,那时的稀饭就是纯纯粹粹的稀饭,不像现在的孩子喝的是绿豆稀饭、菜肴稀饭、肉汤稀饭什么的。可为着这碗稀饭,为着这碗记忆中香甜的稀饭,在母亲煮饭的时候我总是黏着她,黏着母亲忙碌着的灶台。
这座灶台在我上中专的时候还在用,因此,我记忆深刻。灶台是用火砖砌面、土砖填心做成的,灶面是用沙子、石灰涂抹的;灶台呈月牙型,有一口煮饭的小锅和煮猪草的大锅,两口锅子之间有一口顶罐;母亲经常擦拭灶台,可日深月久的污迹似乎怎么也擦拭不净,它远不如农村现在那种瓷砖灶台洁净、美观。灶门口窄窄的空间摆满了柴火,柴叶、柴渣藉地一层,一个砍成癞头的木墩子被当做凳子;灶台后就是一口大水缸、一个碗柜、几个酸菜坛子,挤压得厨房仅只能容得下一个人转动的空间。
说实话,我小时候没有饿饭的记忆,但肉难得吃是事实,除非家里来了客人、请人帮忙,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就从黑咕隆咚的谷仓里拿出一点腊肉,于是,厨房就飘出了腊肉的香味,左邻右舍的孩子都围到屋门口来了,以羡慕的眼光看着我们兄妹欢快地围着灶台转。可奇怪的是,桌上并没有腊肉。当客人从饭碗底下刨出腊肉的时候,看得我和妹妹眼睛都直了,这就是那时农村来客常说的“腊肉埋到饭碗底下”的事儿。
也难怪,那些日子,农村都还很艰难,谁家又是能天天吃上肉呢?
关于吃肉,有一件事让我至今还记得。家里请人帮忙割禾,从集市上割了一点肉回来,我们兄妹进进出出都围着那块肉转,不时用手去摸摸那块肉,以至于那肉上就有了我们的手印。我忽然看见,母亲久久地凝视着那块肉,忽而就落泪了。那时,我不明白,现在我懂了。那天晚上,我和妹妹吃到了母亲炒的肉,炒的是肉和藕片。我觉得,那是世上最美的美味,真香。
我不明白,现在我的儿子竟然对吃肉也这样挑剔,只吃猪肉和牛肉,鸡肉鸭肉鱼肉等一概不吃;而且,吃的肉上不能有一丁点肥肉。当母亲看到她的孙子面对一盘炒得香喷喷的鸭肉竟然无动于衷的时候,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鬼崽崽,怎么这么嘴刁啊,你爸当年还难得肉吃呢,你爷爷还吃过糠呢!”儿子也经常“损”我:“爸,你炒的菜垃圾,一点都没有奶奶炒的好吃。”说得我哭笑不得,这也许是一种幸福的烦恼吧?
儿子原本漫不经心,当听说他爷爷吃糠事就来了劲儿:“爷爷真的吃过糠?”母亲说,真的。那时,你爷爷还小,家里很穷,你爷爷经常吃不饱饭,有次饿得慌了就去风车里掏细糠吃,吃得多了竟然拉不出屎,把你太奶奶急死了。母亲还说,为填饱你爷爷、姑婆的肚子,太奶奶挖过葛、剥过树皮,村口一棵一抱大、十多米高的桐皮树被你太奶奶生生剥死了;太奶奶还带着你爷爷、姑婆到外地讨过饭、逃过荒。祖母讨饭用过的那个竹篮我曾见过,样式古旧、颜色深黑,让我见了心生敬畏,也感慨万千。
那时,农村家家烧的是柴火,厨房的屋顶上、墙壁上被经年的烟火熏得乌漆嘛黑,到处都是粘附壁板的烟尘,那垂吊的索状的烟尘长长短短,就像黑色马鬃一样,把厨房弄得极为暗黑,似乎连投进厨房的光阴也涂抹了一层阴暗色。那时,农村的厨房大抵都是这样,一到雨天或者柴火不干的时候,烧得满屋都是烟子,让人眼睛都睁不开,甚至被烟熏得眼泪长流、喘不过气来。于是,那时我们经常会唱这样一首儿歌:“烟子烟,莫烟老神仙;我坐东,你往西,我们一团好和气。”
那时,母亲肩上的担子很重,既要忙田里地里的农活,还要忙家里的事情,煮饭、喂猪、收拾房屋,很多时候母亲都忙不过来,没有时间上山砍柴,没有柴烧了才临时上山去砍,屋里只得烧生柴做饭。母亲烧饭,我就在灶门口烧火。因为柴火不太干,很难烧得燃,就要用吹火筒来吹,有时半天吹不燃,有时一下子又燃了,一场火烧下来,我的嘴里满是炭灰,脸也变成了花花脸。记得有次烧火,冷不防火一下子燃了起来,把我的眉毛、头发都烧焦了,吓了我一大跳。母亲见了,笑了:“什么时候,我屋里钻进了一个野猪儿了呢?”害得我几天不敢出门。哪里像现在呢,农村都用上煤、电、液化气了,厨房自然是窗明几净、宽敞明亮,就更不要说城市了。
后来,我因为工作调动进城,母亲为了帮我带小孩也跟着我进了城;自然,也顺带着把烧饭的家务承揽了下来。母亲不识字,要她去熟悉和操作那些现代化电器,真是不小的挑战。母亲初次接触这些电器的时候,就像小学生做奥数题,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一次次教母亲使用电磁炉、开关液化气阀门,可是母亲就是难记住,到她动手的时候又不知如何下手了。急得满头大汗的母亲喃喃说道:“这个鬼东西怎么这样难学呢,还不如我乡下的老灶台好使!”看着一脸焦急的母亲,我笑了。
我完全理解母亲的不适应,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长年累月与锄头、镰刀、火柴、柴火、井水等乡村事物打交道,对那些乡里物事是熟悉的,一如熟悉自己的掌纹和自己的孩子。她对现在的城市生活是完全陌生的,一切日常应用电气化、电子化,她一时又如何能应付那些复杂的电子控制和信息产品呢?
一次,母亲把一个电饭煲内胎用清洗球擦得锃光瓦亮,我见了不由得笑了,母亲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笑什么呢,这么脏黑的东西不要擦干净吗?”我说:“那层黑东西是不粘锅膜呢,擦了就坏了。”母亲也笑了:“那我真是好心办坏事呢。”
母亲到底学会了使用这些电气化、电子化设备,我不知道母亲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又是怎样做到的?或许,是因为爱吧。当母亲熟练地把饭菜端上桌的时候,当明窗净几的餐桌上香气袅袅的时候,母亲笑了:“莫讲,这些个鬼东西,若熟练了还真好使,干净!”
是的,在这一路炊烟的芬芳里,我们的生活在悄然改变,我们的日子也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