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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7月26日

永远的爱人

遗情处即诗 石 健 摄

叶梅玉

母亲出走那天,是在深秋的一个黄昏。我们——哥哥和我,甚至包括父亲,都以为过两天,母亲会回来。

母亲出走不是一次、两次了。每一次母亲都会决绝地说:“我受够了这种生活,我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回来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站在客厅的中央,厚厚的眼镜片一闪一闪的,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没有拉住母亲,也从不说挽留母亲的话。

母亲失踪一两天,准会回来。

有一天放学回家,刚走到小巷的岔路口,一股红烧肉的香味远远地飘来。我太熟悉这种香味了,那是父亲最爱吃的一道菜。我撒开双腿就往家里跑:果然,母亲又回来了。母亲系着围腰,在厨房忙碌着。我发现那箱摆放在地上,我们吃了整整两天的方便面已被母亲悄悄收藏起来。这满屋的红烧肉香味让我充满了怀念和感激。

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母亲照例赶在菜市场快打烊的时间,买回最廉价的蔬菜;母亲像从前一样忙碌着,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诅咒这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活。父亲和以前并没有两样,一下班,就钻进书房,就像进入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我透过缭绕的烟雾,看到父亲永远是同一个姿势:他伏在书桌上,佝偻着腰身,“刷刷”地写着什么。我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痴迷、执着,那白纸上的文字比母亲更重要吗?

这样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两个月或者三个月。有一天半夜,母亲的咆哮声突然惊醒了我。我看到母亲发疯般地冲进书房,手里拿着一沓稿纸,一下一下地把它撕成了碎片。母亲把这些碎片狠狠地扔在父亲身上。母亲说:“我让你写!让你写!写出这些垃圾又不能当饭吃!”

父亲在母亲的谩骂中,蹲下身子,默默地拾起散落一地的碎纸,把它当作宝贝一样放在桌上拼凑。我原以为父亲会揍母亲一顿,但他没有。父亲只是默默地拾掇着纸片,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知道,父亲是不可改变的。

我不知道父亲每晚熬到深夜,究竟在写些什么,让母亲这般的暴跳如雷。我指着书桌上一尺多高的书稿,仰头问父亲:“爸爸,你的那些真是垃圾吗?”

父亲抚摸着我的头。父亲说:“总有一天,它们会变成铅字。”

我期待着。我们都期待那一天到来。

父亲依然如故。每天下班后,把自己关进书房。“刷刷”地写着,有时候他会把刚写下的稿纸一把扯了,揉成一团,扔进桌旁的垃圾篓里。我时常站在父亲的身后,静静地瞧着父亲。有时候,我也会恶作剧地闯进书房,故意把房门弄得吱吱作响,然后冲到父亲身后,朝他吐舌头,扮鬼脸,“吃吃”地笑,但父亲从未回头看过我一眼。难道是父亲的耳朵出了毛病?我常常这样问着自己。

那一天终于来临。父亲拿到了一生中的第一笔稿费。我们争相去夺那本新书,欢天喜地地寻找书页中变成铅字的父亲的大名;我和哥哥轮流把书蒙在脸上,使劲地吸着鼻子,书里的油墨味,真香啊。那个晚上,父亲破例喝了很多很多的酒,还说了很多很多的疯话。我们每一个人都认为父亲病了,并且病得不轻。对于父亲收到的那点稿费,母亲很是不屑,母亲娥眉轻轻往上一挑,斜睨着父亲:“那一点点可怜的稿费能养活人?能养活家?你看看人家,书比你读得少,挣的钱却是大把大把的,何止你的十倍、二十倍?”

母亲的怨怼不是没有理由。以前,我们所居的小巷到处都是平房,这几年,小巷的楼房突然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而我们,惟有我们,依然居住在祖父留给我们的低矮平房里,不紧不慢地消磨每一个春夏秋冬。母亲时常站在大门口,斜倚门框,仰望对面那一栋又一栋新冒出来的高楼,目光里满是羡慕。母亲喃喃着:“什么时候我们会有自己的新房子呢?你爸爸永远也无法让我们过上那种生活!”

我担心地瞅着母亲:“妈妈,你会给我找个新爸爸吗?”

母亲望着我,突然笑了,笑得腰比月牙儿还弯。

我得承认:母亲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我牵住母亲的衣襟,问母亲:“妈妈,你还会和爸爸吵架吗?还会出走吗?”

母亲没有回答我。母亲望向远方的目光刹那间变得雾一样迷茫。我听见了母亲深深的叹息声。

就在那个深秋的黄昏,母亲发誓要把书房里的书,连同父亲即将成书的书稿统统烧掉。母亲最终没有付诸行动,而是选择了离家出走。我总认为是父亲那渐渐灰白的头发阻止了母亲的行动。父亲苍老得实在太快,才四十多岁,看上去俨然一个小老头。

母亲嚷着:“这种生活,我一刻也过不下去了!我一定要走,一定得走!”

母亲飞快地打开衣柜,捡出几件衣服,塞进旅行包。父亲望着母亲,厚厚的眼镜片一闪一闪的,父亲没有说一句挽留母亲的话,也没有阻止母亲的进一步行动。

母亲收拾好衣服,把旅行包往肩上一甩,跨出房门时对父亲说了一句很文艺的话:“你就娶书为妻,把文学当作永远的情人吧!”

两天后,母亲并没有回来。十天、二十天后,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我们终于明白,这次,母亲是真的离家出走了。那个深秋的黄昏成为我对母亲的最后一点回忆。

父亲的书越写越多。慕名找上门来的异性也越来越多,她们中不乏一些年轻、漂亮、时尚、优雅的文学青年。她们虔诚地捧着油墨飘香的新书,大胆、热烈、兴致勃勃地等候父亲亲笔签名;她们凝望父亲的眸子熠熠发亮,里面分明燃烧着爱情,却无法将父亲点燃。

自从母亲离家出走后,父亲对异性就彻底地失去了兴趣。父亲真的被母亲一语言中了:娶书为妻,把文学当作了永远的情人。我时常看到父亲孤独地坐在书房,依然是那几十年不变的姿势:佝偻着腰身,“刷刷”地在写,在写……

那个深秋的黄昏,母亲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我渴望有一天,满巷子飘起红烧肉的香味;而我又像儿时一样,撒开双腿,追逐着,狂奔着,朝着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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