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文二
一个地方若有了水,这地方的一切便流动起来了。一派清波的灵性自不必说,那玩味的人生也随之荡漾了起来,我就出生在这么一个地方。
家门前有条河,被乡亲叫做“身大港”,意义为大河,它的另一个名字是沱江。沱江为凤凰县境最大的河流,发源于禾库都沙南山峡谷中。沱江滩险流急,天雨水涨,由西至东横贯凤凰境内中部地区,流经腊尔山、麻冲、落潮井、都里、凤凰古城、官庄、桥溪口再到木江坪镇。到了木江坪镇地界,河水就变得和缓可人,与世无争。河水随遇而安,但这地方的人就不见得也能与世无争。到了这里,扎坝的扎坝,引河的引河,水的便利就被利用的淋漓尽致。
20世纪80年代末,在一个叫丝瓜溜,沱江的中游,河岸的狭窄处,猫儿口水电站顺势把沱江拦腰截断。水电站以下河段,流水细如山溪,河床尽露,巨石横卧。但沱江毕竟也算本地的一条大流,气场仍在,并不失去河的样貌。留在河床上的点点篙痕,诉说着无尽的江湖故事——凤凰的几多好儿郎都曾在沱江里浪滚浪,来来去去。
河里的故事与人生,轮到我辈述说时,已经变得苍白无力。我出生的村庄叫岩垅村,在丝瓜溜坝下一里开外,属凤凰县木江坪镇管辖。村子四面环山,河水清幽,两岸碧翠,房屋青瓦土墙,依河傍山而建。历经岁月的发展,如今整个村庄已是齐展展的小洋楼。从外表看,给人一种富裕的形象。
岩垅村由岩垅、水木洋、三两叉、牛耳冲四个自然寨组成。住着田姓、杨姓、韩姓为主的200多户人家。河道将村庄分成两半,一座石砌的拱桥连接两岸。这桥是抗战老兵长车村人田云跃先生设计修建。田云跃,当地人称田台炮,曾是国家高级桥梁工程师。如今,人已仙去,桥却依然坚固如初,履行着它的职责。
每当夏季,岩垅村最热闹的地方不过这石拱桥。火辣辣的太阳将河床与大山炙烤得如火炉。那些在田间地头闲工的大人和无趣的孩子们,便陆续来到拱桥阴影下的河里泅水洗澡。大人们洗去身上的汗渍污垢,享受河水带来的清凉。孩子们呢?纯粹为了泅水玩乐而来,时常,他们会在水里泡上三五个小时,在水与岸之间回旋,进行着属于自己的游戏。他们光着屁股在水中撵趟子,泅水看谁先游到河对岸,扎猛子比谁游得远。或者纯粹玩憋气游戏,手拉手地看谁沉入水中时间长;或者潜入水底捡河中漂亮石子,再放到阳光下显宝;或者捡薄如纸片的石块“飘碗”,石块点一次水算一碗饭,预问晚饭多少;抑或从一个极高的地方跳水,比谁在空中玩的花样多——各种入水的方法绝不比国际跳水运动员逊色,即使人砸了人,那也是应得的一种快乐。也有自认为被欺负了的孩子,偷偷上了岸,蹲到阳光下咬着发紫的嘴唇,颤抖着看这方的表演。看到好玩处,又一边喝彩,一边呻吟着不知不觉地又加入了热闹中。
沿水人家都会养牛,且多养水牛。一到暑假,放牛全交给了孩子们来负责。每天清晨起床后,睡眼蒙眬的小伙伴便邀起邻居——伯伯、满满、大大、姐妹们将牛从家中牛栏里往山里赶。待牛把肚子吃得圆滚滚后,每人且已完成了一担小柴,便挑着摇摇晃晃的担子,把牛往回赶。也不必急着将牛赶回牛栏,把牛顺便带入沱江河里让牛滚个凉快澡,那是例行的公事。牛下河后,人便可以回家吃个早饭。
这期间,你不必担心牛会走远丢失,大可尽情在家中休息,可看电视或在凉(竹)床上睡午觉。待下午两三点时,牛已将肚子里的草回嚼消化完毕,成群的牛陆续上岸。若天气热,有些牛继续潜在河里。待主人来赶时,牛未必老实上岸,可能大胆向河对岸游去。这时,小主人愤怒叫道:“不想吃了,就关了你。”若是两只公牛碰到一起,便会打架斗狠。若一公一母,就会在一起嬉戏。若两牛主人相熟,让其自由发展。若两人不熟,则各自将牛赶开,让自家牛回到属于自己的河岸地盘。
这时,若一方觉得对方的牛占了便宜,便大声呼喊对岸理论。“你家的牛占我家牛的便宜。”对岸则必回道:“哪里哪里,明明是你家的牛过了江。”说到气愤时,便说道:“有本事我们干一架。”两人便把以往的恩恩怨怨都牵扯了出来,前几日你家的牛吃了我家的秧苗子,上月你家的牛上了我家的包谷地里,吃了我多少包谷。两人都不服气,站在各自的河岸越说越激动。河风一浪一浪地吹来,最后,言语已经无法表达激动的情绪,只好向对岸打石头。这石头也并不是真扔,大部分落到了水里,激起了一圈圈美丽的水纹,即使落到了对岸,也会偏离对方。因为,这只是互相吓唬,并不真往身上打。
河中水牛上了岸,在岸边的小路旁认真吃着草,且吃且走往下游的河岔口方向走去。岸上若无路可走时,便自觉下水往下一段河岸有草的方向游去。
在岩垅村往下一点,河边左侧上方公路旁有一座小小庵堂。在一个荒芜处能有一个庵堂,给了我极深的记忆和不可磨灭的印象。平时,这里是放牛的男女老少的乐地,牛自在附近的河坎边吃草,主人们便在庵堂里打牌、下棋、玩石子。
庵堂往下,不远的地方有个长潭,潭水长年清悠。夏日里,时常会看到男人在潭中抓鱼。他们将抓到的鱼用鱼辣草串起来,用一块大石头压住藤条,把鱼放入水中,让鱼继续喝水以免死去。或是除去内脏,将鱼放在大块石头上晒太阳做干鱼。
长潭以下是溪岔口,那里有一块著名的“河之洲”。洲上青草幽幽,人牛皆宜。河洲的对岸山上长年轰隆声声,那里有连接远方的无尽铁轨。有时牛吃草吃累了,也会昂起头,听车辆疾驰声,听完后似懂非懂地哞哞对叫一阵。那声音在宽阔的河岸之间回荡,给人生填尽了惆怅。看牛娃的乐趣是在随身携带的扑克里。输了,往输家脸上涂抹从灶眼刮来的锅底灰或木炭,随之欢笑声也多了起来,冲淡了那份惆怅。浅滩上,常常有人翻螃蟹,一摞摞的石头被连根翻起,横七竖八地屹立着,又等待它的下一个寄居者。如果遇到浅水坨那就更有趣了,先把渔网下入唯一的入水口,围定四周,而后往里面扔石头。鱼儿一旦受到惊,四处逃窜,不一会儿,渔网就扎满了。也有在河中来回走动的人们,远看像立在河面上的一块顽石,近看,身上的鱼篓子已经满是小虾河鳅。
黄昏时,在外面的大世界荡了一天的牛也该回家了。它们陆续往回走,后面跟着被柴草挡住了的主人。斜斜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牛踩人影,哞哞叫着,走向村口。此时,村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不远的河边还有忙了一天来泡澡的。他们有正在水中搓澡的,有正抽着旱烟的,有坐在石头上纳凉的,有正打着“嚄嚯”泅水正欢的;沿河往上一两百米处是女人的领地,洗衣服、洗菜,和着衣服游水的女人,欢快的嬉戏声、爽朗的笑骂声,一切都笼在大片大片的金色里。在水稍微深一点的地方,已经有夜渔的人把渔网、盆钓投入河中,以期待有一个满意的收获。河里的阴暗处偶然发出低声的凄叫,那是白天游了一天的水鸭子被同伴遗落了。
夜的帷幔在无边无际的天空铺开,白日里威严的远山和生机勃勃的灌树林都阴森了起来。村子弥漫在淡淡的柴火味的青烟里,饿了一天的鸡狗猪吵着夜饭,为这个村庄添了一份祥和的安宁。灯东一颗西一颗亮起来,一切夜晚的声音开腔了,这一喊就没完没了。
河边守渔人或许在享受着这美好的夜晚,看满天的星子将大地照得微亮,且看着月亮,数着星星睡着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打着麻篙火把,站在满天星辰的河洲银滩上,四处爬动着肥蟹,网子上挂满了白花花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