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唐正鹏
《论语·里仁第四》中有这么一句话:“子游曰:‘侍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多数注家将此句话释为:“子游说:‘与君主共事过于繁琐,就会招致侮辱;与朋友相处过于繁琐,就会被疏远。’”有不少阅读《论语》的读者对此持怀疑态度,认为这种解释不够确当。
“繁琐”何意?《现代汉语词典》中释为“繁杂琐碎”之意,亦可作“烦琐”。这个“繁琐”之意,实为注家从“数”字引申义推断而来。比如有的注家说:“数,音朔,密、屡屡。以上下文意译为‘繁琐’。”并以《论语·颜渊第十二》中“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也。’”一句为证。如按照这种方式推论,“数”=“密密”=“繁琐”=“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了。更有人列举屈原《离骚》中所用“数”字(“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之义,佐证《论语》中子游所言“数”字之意,理由是屈原距孔子所去年代不久。虽然孔子言谈说教、出处行藏讲求“一以贯之”,但绝不会囿于一字一词的全通全同,以及观点理念的复制和搬抄。因为这样做只能让儒学显得机械呆滞,也犯了做学问的大忌。故而,我们在解读古代典籍文献时不可不慎重考虑。
“数”字当作何解?大量的考古资料证明,春秋战国时期普遍使用“大篆”字体书写或雕刻各种文稿。广义的大篆是相对于小篆之前的文字,同时包括金文(又称“钟鼎文”)、籀文(为金文之繁化)。据当代汉字学家推算,秦朝应有甲骨文存在,所以也包括在“大篆”之内。小篆是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后,由其丞相李斯负责,在秦国原来使用的大篆籀文的基础上,进行简化,取消其他六国文字,创制的一种统一文字的汉字书写形式。正如我们当代对繁体汉字进行简化这种现象,不仅字体、字形发生了变化,加之“约定俗成”的影响,字义和语义也就发生了变化。所以,以今之汉字字义释解古代文献典籍,不仅文意难通,且谬误百出,贻笑大方。据此,我认为,孔子生活时代所用的文字,宜从甲骨文、金文、籀文等古老汉字的字形、字义角度去考据,并根据语境、语义兼顾所在时代汉字的引申义,方可得出较为接近真实情况的字义和语义。
从现存文献和考古资料看,“数”字的甲骨文尚未发现(不代表没有此字),最早“数”字出现在战国时期中山王鼎中(见图,摄于《古文字类编》),为会意字。此字为上下结构,上面为一双倒放的“手”,中间为“人脸”(上为一“人”字,下为一“目”字,代表人脸),下面是一个“言”(见图)字。根据古汉字学家研究,倒放的“双手”训为体罚,下面的“言”有责骂之意。故此,就字形结构而言,“数”字本义当为体罚、责骂。战国鲁国人曹沫的竹简《曹沫之阵》中的“数”(见图)字,与中山王鼎相同,到了《秦印汇编》中的“数”(见图)字,其组成和结构均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到了秦代小篆产生后,“数”(见图)字就由上下结构变为左右结构了,即由左“娄”右“攴”组成,本义为对犯有错误的女人进行责骂和体罚。后人从“娄”、从“屡”省的“屡”二字字义入手,衍生和引申出“点数”、“反复”和“变化”之意。《土生说字》一书释“数”:“‘娄’通‘偻’,曲背弯腰。‘攴’为戒尺,手持戒尺,训斥对方,使对方弯腰认错。‘数’有数落、责备之意。”土生之说正是“数”字之本义。
通过上述考证和分析,结合《论语》成书时代及语境,“数”字当理解为“干预”、“责备”之意较为恰当。那么,“侍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一语便可以解读为:“过多地干预和责备君王的事情,就会招致侮辱;过多地干预和责备朋友的事情,就会被疏远和厌弃。”此外,将这句话这样理解,更能体现原始儒学“忠恕”这一处事为人的基本理念。何也?忠——“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