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效仁
“老人和牛渐渐远去,我听到老人粗哑的令人感动的噪音在远处传来,他的歌声在空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老人唱道:“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相信读者知晓,这是余华小说《活着》最后一页的文字。老人,叫徐福贵,老牛叫福贵。那空旷的原野,苍凉浑浊的歌谣,却一直不能令我释怀。心情压抑着,整个世界一片灰霾,让人透不过气来。
徐福贵,曾经真的生活在福贵里。作为家有百余亩地的少爷,锦衣玉食,直到十多岁了还要佣人背着出入。可他吃喝嫖赌,把房地全部输光,其父在悲怆中做了交割后遽然离世。少爷遂变成了佃农,开始了胼手砥足的劳作。在给母亲拿药的路上,他被抓壮丁。被俘释放回家时,母亲已逝,女儿凤霞因病聋哑。
不幸接踵而至,先是已念五年级的儿子有庆为老师献血,因抽空后被忽略而毙命;继而凤霞因难产大出血,留下了儿子苦根,赔上了生命;做搬运苦力的女婿歪头二喜,在一次事故上不幸丧命;其妻家珍因肌无力不治之症,经历多年折磨也撒手而去。
本来,爷孙俩遇到了包产到户的好日子,未想到半锅新鲜的豆子竟然撑死了苦根。“我老得又笨又蠢,害死了苦根。”因路见待宰杀的老牛流下了一摊泪水,遂动了恻隐之心买来与自己做伴。于是空旷的原野上,镶嵌下老人福贵和老牛福贵的苍老身姿,以及那诙谐且释然的歌谣。
这就是《活着》的故事梗概。让人痛感生命的苦毒,恨恶灾难的猝然临之,发觉生命的脆弱可欺。这是一本关乎苦难的咏叹调,一本命运不公的控诉状,却也是一纸生命可贵、活着可爱的宣示书。
人既然活着,就要去承受巨大的苦难,在经历苦难后享受坚韧,懂得活着的宝贵。用余华的话说,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尽管福贵也有过绝望,在独自埋葬有庆的那个晚上,在和二喜一同埋葬凤霞那个冰天雪地的夜晚,可最终他选择的是坚忍而挺立,痛并快乐的活着。
他有一个好儿子,有庆。少年时就十分懂事,体恤父母。宁可赤脚上学,只为省俭用鞋。不断地奔跑,只为了给羊儿割草,及至在校运动会长跑中夺魁,怎能不让福贵扬眉吐气。
他有一个好女儿,凤霞。虽说聋哑,却善良而勤劳。尤其女婿二喜宁肯负债也把迎亲的仪式搞得风生水起,既给了凤霞幸福,也给了福贵风光。
他更有一个好妻子,家珍。一个城市女性,一个富商家的小姐。曾经挺着大肚子跪着劝阻福贵离开赌桌,被鬼迷心窍的他叱令拖出赌场;福贵一贫如洗沦落为佃农后,她曾被父亲带回城里,却执意返回丈夫身边患难与共。她坚忍、宽恕、舍己,直到死,依然打扮的清洁可人。
用福贵的话说,“家珍死得真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有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福贵把亲人一个个送走,却把亲人的名字赐予了身边的山水草木,随时与他们絮絮叨叨着,陪伴在左右。
我读的这本《活着》,为2017年6月第一版的“定本”,系该书出版25周年后的特别修订本。在封底上余华写道:活着里的福贵让我相信,生活是属于每一个自己的感受,不属于任何别人的看法。我想,这可能是二十多年写作给予我的酬谢。
在1993年7月27日的第一次自序中也曾写道,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正因此,“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
若是读者真的能读懂福贵的苦难和悲怆,读懂他的幸福和达观,即能读懂人类的耐受性和人生的苦乐观。在我看来,似乎才算读懂了《活着》,才能读出那沉甸甸且金灿灿的高尚来。敬畏生命,即便一点点被撕碎,但活过来依然高昂着头颅,感恩生活,痛并快乐着。这正是《活着》哀而不伤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