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文贵 图/向民航
艳阳初升,晨曦微凉。我披着金光闪闪的朝阳,怀揣着对青葱岁月的无限思念,来到了魂牵梦萦的里耶民族中学(旧址)。站在旧址上,我思绪纷飞,感慨万千。32年了,一切都在时间的长河里改变了原来的模样。
里耶民中——我曾经的家,当年那青砖瓦房的教室没了,煤渣跑道、三合泥篮球场不见了,枝叶繁茂的大榆树、大樟树、香椿树消失了,造型优雅、砖木结构的青年楼无影了,黄漆白底“誓夺全州第一”的标语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气势恢宏的民国风格的仿古建筑——里耶后街,一个旅游景点在里耶民中的旧址上突兀地生长着。
我独自怀揣昔日的梦想参观着里耶后街。在那高大气派修旧如旧的建筑群里,我仔细地寻觅着老里耶民中曾经留下的蛛丝马迹,努力回想32年前它的容貌,回想当年在这里求学读书的点点滴滴。
零零碎碎的记忆不断涌现,那如烟的往事在记忆的深海里悄然上浮。
(一)
1984年的秋天,我背着行囊,怀揣梦想,翻山越岭从一个土家小山寨走来,在里耶民中这方小天地里开启一段人生新旅程。
里耶民中初(58)班是我的小家,年轻的吴顺炎老师是我的第一任班主任兼英语老师。记忆中,斯文儒雅的吴老师像个大男孩,喜欢哭鼻子。记得有一次,教室里的灯管坏了,他去找管理员换新的。老管理员却说我们没资格换新的,我们这样的班还有一管电灯亮着就不错了。吴老师在讲台上讲述了事情经过和他的委屈,说到管理员对他的漠视时,他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眼泪浅的女同学也被他“感染”了,跟着稀里哗啦地哭倒一大片,男同学的眼圈也跟着红了。
“灯管事件”激发了全班同学的学习热情。我们决心用自己的实力去回击那一类把眼屎大的权力也要滥用的人。老师认真地教,我们认真地学。那年期末,我们班的外语成绩平均分95分,居然把当年如日中天的龙山一中都抛在身后,名列全县第一名,引起轰动。自那时起,我们懂得了用实力捍卫自己尊严的人生法则。
32年了,里耶民中许多老师的印象在我记忆的长河里都渐渐地模糊了,但我犹记得一位年轻的廖老师,教地理的。她眼睛黑亮,柳叶眉,厚嘴唇,穿青花瓷旗袍,风姿绰约,美丽动人。漂亮的廖老师是单身男老师的梦中情人。为了抱得美人归,我们的历史老师采用了非常规战术,贴身紧盯,如影随形,追得不屈不挠,不离不弃,令人印象深刻。
记得一次历史课,下课铃刚响,廖老师刚好下课从我们班教室走廊路过,历史老师看见了,眼睛里立刻放出光芒,匆匆地宣布下课,然后把课本往腋下一夹,就去追廖老师,在教室门口与一名急着上厕所的男同学撞了个正着,撞得他眼冒金星,看得我们全班同学都哈哈大笑。
历史老师这样可爱真诚,自然抱得美人归。
初三时有一位老教师也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那是因为他怀疑我考试作弊。一次期中考试,我因政治考了100分而沾沾自喜。正等着老师表扬的时候,他却说这次考试成绩极不真实,因为有的人的答案和标准答案一模一样,连标点符号都没错,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没说我舞弊,可他那一眼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脆弱的心脏上,颤颤发抖,我的自尊心在那一刻突然就崩塌了。
我很委屈,我发誓没有舞弊。我那时的记忆力就像花岗石那样坚固,我能大段地背诵《隋唐演义》《三侠五义》《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等小说里的精彩段落,且是倒背如流。可他不知道,也不相信。
那深深的一眼至今还萦绕在我心头,终身难忘。
(二)
在那青葱的岁月里,男女同学的关系非常单纯,但处于青春期,又都很羞涩。就像两条平行线,男女同学不说话,不往来。有时候,男女同学必须同桌时,会在长桌的正中间画出一条醒目的分界线。男同学一越界,女同学就会用警告的眼神进行提醒:你侵犯了我的地盘。
虽然如此,但班上调皮的男生依然会跨线捉弄女生。记得一天晚自习,教室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大白天碰见了鬼似的。我们吓了一跳,只见英子同学脸色苍白,双眼惊恐,慌慌张张地逃离课桌。我们好奇地看去,只见一只浑身长满黑色瘤子的癞蛤蟆正蹲在她的课桌上。那癞蛤蟆镇定自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慢腾腾地爬上了一本大字典,然后雄踞其上,用它那瘆人的双眼瞪着我们。班上几个调皮的男生哈哈大笑。后来,吴老师知道了这事,把捣蛋鬼们叫去谈话。再后来,我们看见那几个调皮的男生从老师办公室出来,个个龇牙咧嘴,哼哼唧唧,女生们又都笑了。
在农村,父母都喜欢给男孩子取动物或昆虫的名字,什么“黑狗”“麻狗”“春狗”“水牛”等等,据说取个贱名易养活,我们班就有许多同学有这样的名字。
黑狗就是我在班上的好朋友。黑狗家和我家都穷得很,穷到买不起一条短裤衩。初一那年体检,要称体重,同学们都穿着短裤衩称体重,全班同学唯独黑狗和我没有短裤衩。称体重的是一名中年女医生,她笑眯眯地对我俩说:“没关系,你们俩就光屁股称吧!”
黑狗的脸红了,我的脸发烫了,都这么大了,要在一个女人面前光着屁股称体重,多难为情!后来,吴老师叫男同学给我们借来了两条短裤衩。见此,那女医生一脸不屑地说:“脱裤子打屁,多此一举!多大的伢儿啊,怕什么丑?”
有个叫麻狗的同学,成绩不怎么样,但他会令人羡慕的口技,可以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模仿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一天傍晚,教室里突然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我们一惊,寻声望去,原来是麻狗躲在教室角落里表演他的独门绝技。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就像雨点敲击着大地,接着又传来战马的嘶吼声,一声又一声,似万马奔腾。
我们纷纷拍桌叫好。我说:“麻狗,你真牛,再来一个。”麻狗嘿嘿一笑,他的口型一变,又“呱呱呱”地叫起来,仿佛池塘里跳出一只大青蛙,接着是“咯咯咯”,下鸡蛋的母鸡也出窝了,“咩咩咩”“哞哞哞”,牛羊也叫了起来,仿佛是放牛羊的娃儿回家了,最后村子里响起了一阵子“汪汪汪”的狗叫声。
麻狗的口技很传神,常常给我们带来欢乐。但因成绩不好,后来他留级了。
(三)
在班上,我和几个狗兄牛弟是好朋友,可我不像他们那样有动物一样的小名,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告诉我,原本想叫我“水牛”,但因我有一个叫“舍宝”的表叔,是一个很有文化的公家人,在政府上班,我母亲就给我取名为“舍宝”。希望我像他那样有出息,长大了也能成为公家人,吃上公家饭。我的母亲因为敬仰他,就给儿子取了与他相同的名字,以表达对他的敬意。
母亲带我到“舍宝”表叔家去过一回。大小“舍宝”第一次见面,场面有点尴尬。在我的印象中,大“舍宝”高大魁梧,眼神威严,不苟言笑。在他的印象里,小“舍宝”呆头呆脑,性格内向,不擅表达。我对他很敬畏,他对我很失望。
后来,他告诉我母亲,说我呆头呆脑,又不爱说话,今后不会像他那样有出息的。
我其实也是个小调皮,尤其喜欢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譬如,雨后初晴时,我会骗几个狗兄牛弟到一棵大树下,然后用脚猛蹬树干,自己则快速跑开,那树叶上的积水纷纷抖落下来,淋得他们一身都是水,我则哈哈大笑。
譬如,上课时我会悄悄地给前排的牛同学衣服上贴一张字条,上面写“我是天下第一傻瓜”,下课后,我带着他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引得后面同学哈哈大笑。
譬如,我会在上课时悄悄地排出一枚又大又臭的哑屁,然后偷偷地观察后面同学用一只手捂住嘴和鼻,另一只手拿起一本书扇来扇去的狼狈样。我的好朋友“金蚊子”就曾经吃过我的两枚“臭蛋”而大声喧哗,后来被老师罚了站,我却安然无事。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沉迷于这种游戏,或者是说沉迷于因放屁而造成的轰动效应以及备受瞩目。
以后,我有了“打屁客”的绰号。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绰号会毁掉了我的初恋。
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里耶附近一所中学教书,迷上了一个漂亮的农村姑娘。一次,我到她家去玩时,她的弟弟盯着我说:“我认得你,你就是当年那个鼎鼎大名的‘打屁客’……”
我很惊讶,也很尴尬,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的弟弟还说了我当年的许多荒唐事。在未来“小舅子”的搅和下,我的初恋就这样黄了。
(四)
在里耶民中读书的那段快乐时光里,最使人流连的是柳坪。柳坪是沿河的一大片天然草坪,蜿蜒曲折,绵延数公里。在酉水河水的滋润下,柳坪的小草青翠碧绿。柳坪的草地上有几处小树林,生长着樟树、榆树、桂花树等各种树木,尤其柳树居多,所以这草坪又叫柳坪,旁边是老百姓的菜地和一些低洼的小池塘。
春日里,柳条依依,在风中飘舞,桃花、李花和不知名的野花在树林里、草丛里绚烂开放,彩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牛羊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恋人们手牵手、肩并肩在窃窃私语,轻盈的风筝在儿童们的奔跑中扶摇直上蓝天,春风里荡漾着新鲜瓜果蔬菜的芳香。里耶柳坪的春景是如此的醉人,32年后的今天,那迷人的春景,依然一帧一帧地在我心里回放。
在阳光灿烂的夏日里,柳坪又呈现出另一幅灿烂的美丽画卷。晚饭后,去柳坪散步、纳凉或是洗澡,是夏日里最惬意的事。那时浑圆的太阳正疲惫地坠往西山,在坠落前还不忘点燃西山飘飞的云朵,那云朵像火烧云一样闪亮出红彤彤的霞光。大雁在那漫天的霞光里展开翅膀,快乐地飞翔。绿茵茵的草坪仿佛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外衣,古渡的船缓慢地向河对岸划去,激起层层金色的波浪。渡口上游,在河里沐浴的男人们赤裸的身体也闪着光,乌篷船在河面上悠悠晃荡。
夏日柳坪的傍晚,就像一幅瑰丽的彩色画卷,在那人生旅途无数个孤单的夜里,它像昙花绽放,滋润我孤寂的灵魂,给我以新的力量。岁月啊,太匆匆,一切美好的事物仿佛都只是存在于往昔。
32年后的今天,酉水河依然静静地流淌,那茵茵的柳坪已随风而去。在柳坪的旧址上,人们筑起了高高的防洪混凝土堤坝。河两岸林立着一栋栋漂亮的现代楼房。社会发展了,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想起往昔的景与人,我心里却有说不出的伤感。不管怎样,时光总在前行,青春的灿烂将照耀所有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