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泸溪县城白沙的近郊有个小渔村,叫屈望村;屈望村的边上有个小沙洲,叫屈望洲。这个阳光灿烂、蓝天如洗的秋日,我走近了屈望洲,领略了它宁静而优雅、朴拙而随意的自然之美。
白沙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像一个圆圆的太阳;屈望洲呢,就是一个自然的沙洲,像半个月亮。一个太阳、半个月亮依偎在这沅水的边上,这一弯水域,就成了现代城市文明与乡村田园风光的连接点与分界线。走到这里,似乎就完成了从城市到乡村的切换。
眼前,秋天的阳光融融暖暖地照着沙洲,四围山色斑斓、峭壁林立,豆绿色的沅水轻轻地环绕着沙洲,灌木拥翠、芦苇摇曳、水鸟低翔、草树叠影,沙洲就浮动在这片粼粼的波光里,宁静在这片温暖的秋色中。
临河,是一片沙滩,环带状地分布在沙洲的四围,在水波温柔的推搡里,沙滩呈现自然而柔美的叠韵。青的、灰的、黄的鹅卵石,静静地躺在午后的沙滩上,躺在一种明净而安详的氛围里。一些细小的、藤蔓红色的植物在鹅卵石间匍匐生长,就像灰色布料上绣出了美丽的图案,让这片沙滩生动而妩媚起来。岸边,波浪一叠又一叠地涌上来,蓝色在阳光里碎了一地,也湿了一地……
沙洲覆盖在一片绿草之下,就成了一片绿色的地毯。在这绿色的地毯上,簇生的是一丛丛的芦苇,以及水桑、黄金条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丛。这季节,芦花都白了,在阳光的风里摇曳着、飘飞着,沙洲的天空就像下起了雪花。那些苍翠的灌木一棵或三两棵一起,簇生在芦苇丛里,依然显出生命蓬勃的绿来。偶尔,一两只水鸟从芦苇丛飞出,飞向渺远的水域,在长空里留下一抹优雅的剪影……
草地上,开着许多细碎、婉约的小花,红的、白的、黄的、粉的,贴在草丛蜿蜒生长,随着藤蔓把花开在了那里,把美丽延伸到了那里。两只蝴蝶在草丛上翩跹,时而落在一朵花上、一片草叶上,时而又向远处的阳光深处飞去,它让这片草地美丽生动、生机盎然。
草地一角、水草边缘,一群牛正悠然在草地上,它们或吃草或饮水,或卧着或站着,或晃动着脑袋,或裂开嘴向远处看着;三两只牛犊子或在吃奶或在母牛的身边蹦跳着,牛群膘肥体壮、浑身黝黑。眼前的这幅群牛图,使沙洲充盈着乡村田园气息,显得格外饱满而壮美。看牛的娃儿哪儿去了呢,或许,他正躺在那片芦苇丛里小憩?一只大黑狗正卧在沙滩上,忠实地看着不远处的牛群……
碧波荡漾的江面上,一只小小的渔船从芦苇边划过,缓缓地向阳光深处的小渔村驶去。船头,年老的渔夫正吸着旱烟,鱼篓、渔网、碧蓝的江面、山的倒影,都沉浸在老人迷醉的眼神里……史载,两千三百多年前的楚国三闾大夫屈原曾来过这里,住过小渔村,踏上小沙洲。我不知道,他当时看到的小沙洲是不是眼前这样芦花飘飞、水鸟低翔;他看到的渔船是不是眼前这样划过芦苇、轻漾碧波;他看到的小渔村呢,是否依然如从前一样过着悠闲而恬淡的生活?
公元前277年秋天,被朝廷流放的屈原离开陵阳(今安徽青阳县),进洞庭、溯沅江、经泸溪、抵溆浦。沅江沿途雄奇的自然山水和浓郁的风俗民情,让屈原这颗饱受排挤、倍受打压、痛苦愤懑的心稍稍得以慰藉,稍稍得以温暖。他或与村民躬耕于田野,或与老叟打鱼于江边,或与儿童嬉戏于橘园。他出入渔民的家中大口畅饮醇香的米酒,他参加渔民举办秋社祀神的盛宴,他席地而坐听渔民讲当地的传奇故事,他笑了、醉了,醉倒在这片雄峻的山水里、悠闲的田园里、浓郁的乡情里和粗犷的歌舞里。他在《山鬼》中写道:“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这里描写了当地人民对生活的热爱,对爱情的向往。这期间,他写了大量思想瑰丽雄奇、情思绮靡哀伤、辞藻艳耀华美的诗章,歌颂这片浓郁的田园风光、奇异的民俗乡情、古老的农耕文明。
当地老人说,屈原从溆浦返回,顺沅江而下,又在这个当时叫枉渚的小渔村盘桓了数日,饱览此地的水色山光、乡风民情,他缱绻于这片山水之间,久久不愿离开;他最后让自己的生命和灵魂融入了离沅江不远的一条江里,从此不再回去。这以后,小渔村就被叫做屈望村,小沙洲被叫做屈望洲,以此纪念那位伟大的爱国诗人。
屈原之后,又一位文学大师来到了这里,他叫沈从文,他也从心灵深处爱上了这片山水和田园,爱得深情而缠绵。沈老在《泸溪·浦市·箱子岩》中提到的箱子岩,就在沅江边上,离小沙洲并不太远。他曾这样描述这道石壁:“一列青黛崭削的石壁,夹江高耸,被夕阳炙成一个五彩的屏障。”在沈老眼里,这地方的人是生活在自然境况里,生活在自我的状况里,生活得那样悠然、随意,和谐、宁静,男耕女织、秋收冬藏,俨然生活在世外桃源里。在沈老的笔下,这里的风光是宁静而优美、恬淡而舒缓的:停泊崖下的小渔船,烧湿柴煮饭,炊烟受湿,平贴水面,如平摊一块白幕。绿头水凫三只五只,排阵掠水飞去,消失在微茫烟波里。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忧郁……沈老的笔下散发出自然的优美、田园的芬芳,但他分明对这种宁静的田园生活、古老的农耕文明,表现出一种深深的担忧,他说:“更容易关心到这地方人将来的命运,虽生活与自然相契,若不想法改造,却将不免与自然同一命运,被另一种强悍有训练的外来者征服制驭,终于衰亡消灭。”站在沙洲上的时候,其实,我也隐隐担忧着,也许,我的担忧与沈老不同。
眼前,小渔村俨然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小城镇:笔直平展的水泥路道延伸进村,青瓦白墙的高大房屋鳞次栉比,整齐规则的电缆电网跨越村落……看到这个现代版的小渔村的时候,我在为它欣喜的同时,心里却分明又有点失落。失落什么呢?却又一时找不到答案。我在村里信步走着,恍恍惚惚,怅然若失。我的眼里,一段残破不平的青石板路,静静地湮没在时光的落叶里悄无声息;一截破旧的渔网蛰伏在垃圾堆上,静静地模糊在时光的背影里;一只长满苔藓的旧渔船卧在村脚的码头边,似乎时光已沉积了一个世纪……在村里,我不再遇到一位坐在屋檐下的阳光里,慢慢梳理着渔网的老人;不再遇到一位欣喜地看着满盆鲜活鱼儿,慢慢地剖鱼涂盐的老妇;甚至也不能遇到一个追着彩色大公鸡、满村巷欢跑的小孩……我蓦然惊觉,我所想去的地方,信步走过的地方,不过是屈原笔下描绘的古老的乡情,是沈老笔下描绘的乡村的美丽。
“这里是渔村吗,老人家?都像现代城市呢。”我问。
“怎么不是?以往是。”坐在门口的老人回答我。
“都没有几个打鱼的呢?”
“这年头,没有几个打鱼了,就剩河边那个倔老头了。”老人指了指河边刚拢岸的渔船。
“怎么没有看到跳香的?”
“还有什么跳香,都上街做活去了,挣钱。”
……
我走出村口的时候,老渔人正下船来,手上提着鱼篓,肩上挎着湿漉漉的渔网,他步履蹒跚着向我走近。那一刻,我好想问问他,可我向他问什么呢,我能懂他吗?我忽然感觉,站在这个新潮村落与原色沙洲的交界点上,我似乎和他隔了一个时空的距离,恍然如梦。老渔人与我擦肩而过,慢慢走进了高大院墙的暗影里,身后的秋日照得他一身孤独和落寞。我想,老渔人会不会是这个古老渔村最后的守望者呢?
是的,这个小渔村已然脱胎换骨,城市流行色在村里蔓延开来,村民过上了现代而时尚的生活,这当然是一种幸福。可是,当这个乡村毫不例外地变成了城市,当那些乡村的色彩、乡村的物事、乡村的风情渐次退隐、渐次稀薄,稀薄得像旷野上的风,像秋天枝头渐渐稀疏的落叶,我们在幸福的同时,是不是也有失落和惆怅?矗立在村口的风里,我想,我们当然需要许多很美丽的城镇,也需要许多具有浓郁特色的乡村,如果让城镇大潮卷裹一切、吞噬一切,让乡村扎入城市的模具里、城市的钢筋混凝土里,——那时候,我们可还能记起,曾经那份见山、见水、刻骨铭心的乡愁?
如果,乡村退隐到目光之外,退隐到不能触摸的远古,那将是古老农耕文明的一次大沉陷、大失落,我以为。
渔村在变,沙洲还在。面向沙洲而立,我的身后正是城镇建设的一片大工地:挖土机在紧张作业,挖起大块大块泥土;运装泥土的车辆来来往往,车水马龙;打夯机高高举起然后迅速放落,地动山摇,挖地基的、铺下水道的、搅拌水泥浆的、捆绑钢筋的……工地上,机声隆隆、尘埃密布,一片繁忙景象。我知道,不要多久,城镇建设的热浪就会呼啸而来,它的脚步就要踏上这个小小的沙洲。那么,沙洲的未来呢,又会是一幅怎样的光景?
我痴痴看着河面潋滟的波光,一时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