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继刚

阿婆生病了，住进了镇上医院。姑姑打来电话说：“你阿婆病得很厉害，不吃不喝，半杯牛奶都咽不下了。”

掐指一算，我差不多半年没有见到阿婆了。挂了姑姑的电话，我搭上一辆汽车心急火燎就往乡下跑。

阿婆今年已经85岁了，身材枯瘦硬朗，满头沧桑银发，眼光坚定如炬，像一轮摇摇欲坠的夕阳坚强而又孤独地守望着家乡。随着年龄不断增大，阿婆吃药比吃饭还要多了。这次生病，也在情理之中。

“你回来了！”到了医院病房，我轻轻掀开阿婆眼睛上的黑色丝帕。阿婆见我回来，她便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弱小的声音里震颤着兴奋和激动。

在姑姑的搀扶下，阿婆坐了起来。我赶紧把香喷喷的饺子端到了阿婆面前。“张嘴巴，吃一个。要吃东西，病才好得快！”阿婆咧了咧嘴，我便把饺子喂了进去。一个，两个，三个……三下五除二，病中的阿婆竟然一口气吃完了一整碗饺子。

姑姑笑着对我说：“看来，孙子才是最好的‘医生’呢！”

我也笑了起来。是的，相思是一种病，相聚相守才是灵丹妙药。

阿婆年轻时勤劳能干，漂亮贤惠。我阿爷身体强壮，高大帅气，且能说会道。17岁那年，阿婆第一次见到我阿爷就芳心沦陷，不能自拔。第二次见到我阿爷，她就缴械投降，黏着我阿爷回家成亲。一张床，一口锅，三个土碗两双筷子，就是我阿爷和阿婆结婚时的全部家当。

我阿爷是一名乡村教师，和阿婆结婚两天后，就急匆匆地赶往外乡的一所村小教书去了。像风一样地回来，像风一样地离开，阿爷和阿婆的爱情故事和家庭生活既浪漫又无奈。那时候，“半边户”的日子过得很辛苦。阿爷工资微薄，他在外教书的日子里，阿婆不仅要独守空房，还要耕田种地，喂鸡养猪。每次阿爷回家“探亲”，家里总有惊喜在等着他。才买的小猪出栏很快，刚种下的包谷又要收获了……更奇怪的是，我的父亲、姑姑和叔叔也接二连三地降落人间了！

每当阿爷纳闷的时候，阿婆都会气愤地骂出声来：“你个砍脑壳的，只晓得撒种，懂个屁！”骂得我阿爷乐呵呵的。

后来，父亲和母亲生了我，也葫芦藤上葫芦瓜似的生出四个弟弟妹妹。家中多子女，让原本拮据的家一贫如洗。看着我渐渐长高的个子，阿爷和阿婆把我接回了他们家，准备盘我读书。听说可以上学读书了，我赶紧用母亲为我准备的原本用来打猪草的破背篓装上些许衣物，就屁颠屁颠地跟着阿爷阿婆回家了。

阿爷阿婆和叔叔一家挤住在一栋老木屋里。我的到来，让拥挤的家更加拥挤了。为了不影响大家的生活，阿婆在偏房的楼板上又铺上几块木板，再垫上一床旧棉被，为我搭好了床。夜里，伴着眨眼的星星、打呼噜的猪儿、回嚼草根的水牛，我便进入了一个甜蜜的梦乡，进入了一个有着书包、课本、教室、老师和美好梦想的生活。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渴望读书，渴求知识，希望改变命运。每个学期下来，我总能把金灿灿的奖状捧回家，让阿爷阿婆贴在木板墙上。荣誉和奖状一年连着一年，一张挨着一张，满墙满屋都是。每当有客人到来，阿婆总要骄傲地说：“看，这是我家小宝读书的奖状呢！”

读初一了，阿爷满心欢喜地挑着行李送我到中学去报名读书。谁料刚刚回到家，他却突发脑溢血不治身亡，享年60岁。噩耗传来，我疯也似的跑回了家。

抱着阿爷热气未寒的尸体，我伤心欲绝，哭晕了过去。阿婆一把搂住我，手忙脚乱地掐了人中，大声不停地呼喊着我的名字。见我苏醒过来，阿婆哽咽着说：“他个狗东西没得良心，要死由他去。你不要哭，还有阿婆在，阿婆一定会盘你读书的！”我蜷缩在阿婆的怀里，任泪水流淌。

阿爷去世不久，阿婆就和叔叔婶婶分家了，她要一门心思地盘我读书。

从此，阿婆把每月领取的抚恤金都存了起来。要吃、要穿、要买肥料种子，全靠她到田地里去争、去抢。她祈求庄稼多接穗多长籽，乞求栏里的猪快长肉，乞求窝里的鸡多下蛋。后来，我考取了师范学校，报名要用一坨钱，阿婆贱卖了仓里囤积的粮，杀了栏里长膘的猪，还卖了窝里下蛋的鸡，为我凑齐了学费和生活费。父亲被阿婆的决心感动，也毅然决然地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耕牛，为我凑钱读书。在父亲的帮助下，我顺利地完成了学业，成了一名像阿爷一样的人民教师。

参加工作以后，离家越来越远了，我也不能经常回家了。渐渐地，我竟坦然地把阿婆无声无息地搁置在乡村的山头上了，让她苍老成一道孤孤单单的残阳。

阿婆，这次我回来了。前半生，你把我呵护成“小宝贝”，后半生我要把你宠成“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