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山
哑巴不知啥时在乡场边搭了个窝棚,以此为家。哑巴姓李,场上人只管叫他李哑巴,无大名。哑巴眼小,脸长,逢上谁都陪衬个笑马脸。头上常年有一顶绒帽罩着,着急比划时,脖粗脸红成猪肝,绒帽也就跟着一块儿颤动。
听人说,李哑巴的婆娘是个尼姑,和他做了一阵半路夫妻后,就消失了,有说死的,有说走的,不曾得见。李哑巴干的是一头热的行当——剃头匠。腰间挎个人造革的包包,里面装着讨生活的家伙,偶尔抱一面方镜或拿一个洗脸盆。
他周边的场都去赶,所以,五天赶五场,从不闲着。
场头街尾,捡一坪,撑一棚。一凳一盆一镜便开张,夏天井水洗头,冬天生火热水,一碗粉面几个油香粑当早饭。三三两两各姓剃头匠各揽主顾,你忙他闲,你闲我忙,不拌嘴红眼,不管生意好不好,收摊都要递支烟,相约下场见。风里来雨里去,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李哑巴终究是立了半栋有床有厨的木房,旁搭一棚,用于方便。更大的喜事是,他还添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出门赶个场,半自动了。
李哑巴当年跟尼姑生的那崽,长成小伙了,手不缺,腿不少,但嘴歪眼斜,说话跟那刚上岸的鱼一样,张嘴吸气老半阵都不能合上。但小伙子发型时尚,都是哑巴爹给整得。 场人叫他“建社聋子”,跟李哑巴一样,有大名也不叫。 哦,对了,这小子有点聋,不过比那哑巴爹的耳朵好使些。
建社聋子平常不做什么,高兴时会上山砍上一担柴,刨上两个树蔸;平时除了睡,就是玩,场上哪家有个好事是少不了他的,他多在牌桌边上凑凑热闹,吆喝抱膀讨利市。
场上人都爱逗建社聋子,要么让他把他爹李哑巴的自行车弄出来溜溜,要么就会问:建社聋子,你爹帮你讨得婆娘了没?建社会说:“婆——娘,钱——都没——没得,讨——狗——娘!”看到聋子的幽默和着急,场上人乐得不可开交。 “聋子,你敢打哑不?”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的说不清楚,场上人总是得不到答案。
李哑巴时常会喝上二两解乏,建社聋子时常会把李哑巴的酒喝光,他爹在家里不再放酒,便在场上自个儿搞二两再回家。建社聋子可不干了,终于一天爆发,把他爹李哑巴一把抱起搁在高高的柜子上,他爹下不来,哇啦啦地乱叫,朝建社聋子稀里哗啦地扔着柜上的物件。
邻人闻听,过来解围,把建社聋子骂上几句,让建社聋子赶紧把哑巴抱下来。建社聋子说李哑巴不给他钱用,李哑巴又翻出衣服袋袋比划解释,粗脖红脸的,绒帽都蹦在地上了。 哑巴李爹从此领教了这个建社聋子崽的厉害,知道他存在的分量了。
“建社聋子,你连你哑子爹都要打!”这事传开后,场上人对他伸出大拇指。“我——没打——他,你——莫乱——讲——”聋子对此总是着急地解释着。但是,自此,乡场牌桌上有人自摸时就总会说“聋子打哑子,晓得我分量”了。 好一阵子太平。李哑巴照旧赶着场,不过五场只赶两场了。建社聋子照旧过着神仙日子。
舌头跟牙齿总有打架的时候。建社聋子崽又跟哑子李爹干上了。这次是建社聋子喝醉了,管李哑子要好多钱,说是要讨个婆娘。哑子哪里来这么多钱哟,结果被建社聋子打了。
这回邻人和治保主任直接把建社聋子送去了派出所。他被关了几天,还是李哑巴找治保主任到派出所说情,才让建社聋子提前出了笼。建社聋子这回是向李哑巴下保证了。三天两头往坡上跑,砍柴刨树蔸蔸,半栋房到处码满了柴和树蔸。场上人仍逗着建社聋子,但建社聋子彻底不理人了。
相安无事的日子过着。
一天中午,场上的人被惊动了,都朝着一个叫大狮沟的大山里跑去。原来,建社聋子在刨树蔸时,不小心掉下了悬崖。族人用两只撮箕一根长扦担跟平常杠猪仔去场上卖那样把人扛回来了。建社聋子一脸血,人事不省,被送进了场上医院,下午又转去了县医院。 好长一段时间,场上不见建社聋子的踪影。
再次见到建社聋子时,已是几月后的事了。那天,建社聋子头和手都缠着绷带,拄着拐杖出现在场上,李哑巴担着行李。建社,建社,场上人跟建社聋子热情地打着招呼,建社扬起拐杖,歪歪斜斜地笑着。李哑巴没钱给建社聋子垫药费了,建社提前出了院。
从此,建社聋子从乡场上消失了。有人说李哑巴的崽建社聋子跑江湖去了。好些年前,乡场有人在羊城广州遇上过建社聋子,让建社聋子给拉进饭馆搞了二两。
再后来,约是几年前,李哑巴去世,建社聋子也没见回来披麻戴孝。李哑巴死后的光头是场上罗跛子给剃的。前些日子回乡下,特意去看了下李哑巴那半栋木房,木房已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