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唐正鹏
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必须了解中国古代文化史上最著名的两个“五千言”,即老子的《道德经》和孔子《周易系辞》。要读懂《道德经》,切入点就在于如何把握老子关于“道”的论述,了解“道”的内涵和外延。这是因为如果把《道德经》看成中国古典哲学,那么“道”就是老子哲学的中心观念,整部《道德经》所阐发的哲学学理和文化观念,无疑都是围绕“道”所展开的。
今人释“道”,通行的观点认为,“道”是事物客观存在的规律和法则,“道”之用的渠道就是“德”,“德”是实现“道”之用的具体方法和手段。我们不能说这种解释没有道理,只是相对于内涵十分丰富的老子之“道”而言,这种释解不仅略显肤浅,很大程度上只能说是以西方哲学的学理检视老子的哲学构架与观念所得出的结论。同时也反映了近百年来,学界始终有一些学者习惯于站在西方文化观念的角度,释解中国传统文化这一治学理路的弊端。
那么,“道”究竟为何物呢?我们不妨从古汉字学和古典文献学两个方面做一番探究,从而总结出“道”的基本含义。
首先,从古汉字“道”的字形、字义的变化出发,探究老子为何将“道”强名之为“道”的本初之意。本人查阅了《甲骨文字典》《古文字类编》《古汉字对照字汇》《金文字典》以及《包山楚墓文字全编》等古汉字资料,尚未发现“道”的甲骨文字,最早为金文。据《中国象形字大典》中所示,“道”的甲骨文为“行”字中间加“人”字组成(见图,文字标注:合28800。《古汉字对照字汇》的作者冷继民先生将这个“道”字字形归为“籀文”之类),为组合字形,表示四通八达的大路中间加了一个“人”。有学者将这一甲骨文“道”解释出三层意思:其一,“路”是“人”走出来的,这是比较原始的字面会义;其二,“人”在十字路口之“路”中,给更多的人指明方向,有引导之喻。金文时,将路中的人形换成人“首”,强调导引的作用,那时的“道”与“导”是同一个字。其三,比喻拓展,表达人的思维方式,也如同在十字路口一样,需要有某种精神的引领。这种精神就是人类不断进化的哲学理念。此外,《土生说字》中对古汉字“道”的解释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该书云:“‘道’为会意字,从辵,从首。从辵,本义为供行走的路;从首,意谓有起点而无终点。”接着解释道:“‘道’又指学术或宗教思想体系。‘道’中有阴(‘首’字上面两点)有阳(‘首’字两点下的一横),相叠为阴阳。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互化,是宇宙的总法则。‘道’中有‘自’,为自我,可视为内在的静,‘辵’为外在的动。‘道’是阴与阳、静与动的交合。”
一个时代的人物不可能脱离所处时代文化思想的制约与影响,这是文化传承与发展的基本规律。即便是在某些方面超越那个时代,总会留下传承的脉络或些许痕迹,绝不可能凭空产生,老子的学问亦当如此。故而,上述两种关于“道”的解释,对如何理解和把握古汉字“道”的本义具有一定的参证价值,这里的“道”具有四通八达“通达”之义。春秋战国时期的老子道学之“道”正如那个时代的汉字“道”,既有“通达”之义,也有“导引”之意,这也许是老子将这个看似“玄之又玄”的东西,勉强以“道”字名之曰“道”的原因。至于《土生说字》中,依据“道”的字形及结构推断出“阴与阳、动与静的交合”有牵强附会、望文生义之嫌,不足为据,这是因为古汉字“道”字字形(见图)非如今之“道”字字形。虽如此,仍有一定的见解,因为这种解释从一定程度上道出了“道”字的文化意义。
其次,了解了当时文字字义之后,还必须从古典文献学的角度,运用大量的文献资料系统探究和把握老子关于“道”的架构和多层含义。其一,《道德经》作为一部流传了几千年的经典文献,在整理、传承和传写的过程中定会出现错简、脱漏、误抄、错解等多种错误,并由此形成了多个不同的版本,只有运用古典文献学知识,通过对目录和版本研究,才有可能去伪存真,厘清谬误。这一点很重要,必须引起广大学者的高度重视。其二,研究老子之“道”既不能先入为主,也不宜以一字一句定论,更不可断章取义,须从整体上去考量,方可得其要义与精髓。有着五千年连续传承的中华文化,在文化思想、文化观念和文化精神上以其富有特色的学理体系,而成为人类文化的源头之一。古老的中华易学,以及在易学基础上生发和发展起来的老子道学,不仅是东方古典哲学的鼻祖,而且在东西方文化交流过程中,尤其是西方文艺复兴时期,被西方学界大量取法和借鉴。据当代何新、朱恩平等一些学者考证和研究,已在世界上盛行了几百年的西方哲学中的多个流派,就与中国古典哲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抛开中国文化史,仅以西方哲学的观念、观点来检视和研究老子道学,得出的结论肯定存在难以克服的局限性,也就无法全面真实地探明老子“道”的含义。老子之“道”大体上有“体”与“用”、宏观和微观之分,他在《道德经》中进行了多层次、多角度的论述与阐发,可谓博大精深、包罗万象,但仍不失为一个逻辑缜密、学理连贯的有机整体,绝不是一句“事物客观存在的规律和法则”所能概括的。有学者统计,在一部五千言的《道德经》中,“道”字出现的频率达七十三次之多,可见,老子对“道”的释解之繁复。
本人通过对老子《道德经》不同版本的精心研读,并参考、综合东汉严遵《老子指归》和今人朱谦之《老子校释》、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价》等学者的观点,认为老子之“道”的含义大致体现在五个方面,现列述如下,以供商榷。
——“道”,万有化生的本源。老子在《道德经·二十五章》里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在老子看来,被他称之为“天地母”(母,多数注家作“根源”解)的“道”,其实就是有形之万物的本源。这在《道德经·四十二章》中得到了证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说明了“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虚无”之“道”就是万物的本源。东汉的严遵在他所著的《老子指归》(中华书局1994年3月版)一书中,对“道”的解释相当经典:“虚之虚者生虚者,无之无者生无者,故诸有形之徒皆属于物类。物有所宗,类有所祖。天地,物之大者,人次之矣。夫天人之生也,形因于气,气因于和,和因于神明,神明因于道德,道德因于自然:万物以存。”故此,这个化生宇宙万物的本源之“道”,就是常常出现在古籍中被古人视为由“气”组成的“混沌”。
——“道”,阴阳混成的整体。“道”作为万物的“宗”“祖”,总是依赖于万物而存在和体现,宇宙万物之生灭,彰显出“道”之隐现。《道德经·四十二章》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陈鼓应先生将这句话释为“万物背阴而向阳(陈鼓应将‘负阴而抱阳’译为‘背阴而向阳’,其义难明,东汉高诱解为‘以背为阴,以腹为阳’较为确当),阴阳两气相互激荡而成新的和谐体。”这句话从万物生成的角度,正好说明了作为独立无偶的“道”禀赋着阴阳两气,实为阴阳两气混成的“混沌”之体。
——“道”,恒常的动态平衡。老子云:“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道德经·二十二章》)。这种“益”“损”最终都会以不同的方式趋向于相对的平衡。这是“道”作用于宇宙的恒常之态。正如他在《道德经·七十七章》中说:“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既揭示了宇宙自然运动的基本规律,也道出了人类社会变革的真正原因。
——“道”,阴阳的对立转化。《道德经·二章》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顷,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这句正如陈鼓应先生所说:“老子认为,一切现象都是在相反对立的状态下形成的。”对立的双方互为存在的条件,失去了一方则另一方不复存在。同时,相反对立的阴阳双方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而且这种转化是宇宙万有发生发展变化的动因。老子《道德经·五十八章》曰:“祸,福之所倚;福,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历代注家中,秦代韩非子《解老》篇释解得最为经典,深得老子“祸”“福”相互依存、相互转化之精髓。
——“道”,万物的运化准则。《道德经·五十一章》中有一段话道出了万物运动变化的基本规律:“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陈鼓应先生将这段话译为:“道生成万物,德蓄养万物,万物呈现各种形态,环境使各物成长。所以,万物没有不尊崇道而珍贵德的。”这个问题涉及到老子“道”的体用,以及“道”与“德”的关系问题。人们无法感知感觉的“道”属于形而上的范畴;“德”为 “道”之用,即“道”外化于万物所形成的万物的属性,属于形而下的范围。故而,陈鼓应先生进一步解释道:“‘德’是‘道’的作用,也是‘道’的显现。混一的‘道’,在创生的活动中,内化于万物,而成为各物的属性,这便是‘德’。简言之,落向经验世界的‘道’,就是‘德’。因而,形而上的‘道’,落实到人生层面上,其所显现的特性而为人类所体验、所取法,都可以说是‘德’的活动范围了。”由此可见,无论是自然万物生成与成长,还是人类社会的发展与变化,都应遵“道”而行,因“德”而化。这样一来,“道”便是万物运化的规律与准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