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良田

近日拜读王焕林新著《刘永济未刊手稿整理与研究》，涉及刘氏遗稿凡七：《诵帚盦初学稿》《诵帚盦纪闻》《诵帚盦随记》及散稿《诗词中有音变义不变之例》《时俗语入诗例》《诗中习见语》《一代习惯语用之诗词中者》。快读一过，深服其体例之晓畅，引据之宏博，释义之精当，论证之缜密。试使刘公自勘自注，亦不是过也。

刘永济者，湖南新宁人，字弘度，号诵帚。陈寅恪者，刘公同窗也，世以二人齐名，谓之刘陈。公勤于著述而疏意印行，生前仅出版《文心雕龙校释》《屈赋通笺》《文学论》《十四朝文学要略》等著作数种而已，而学林莫不推赏之。遗稿之未刊者计百余万字，子女藏有部分，馀者几经辗转，分藏武汉大学、吉首大学、湖南大学、湖南省图书馆等处。吉首大学所藏刘氏手稿，经文学院王焕林等教授校勘整理，已是斐然可观。

尝闻校雠家言：校书之难，抄本难于刻本，稿本难于抄本。整理刘氏未刊手稿之难，凡有数端:

一者随手涂抹，字非楷正。欲识其迹，若无临池染翰积年之功，难胜其任。

二者此番所校，多有未成之玉。初视其文，往往不相贯通，必具只眼，晓其理路，因吉光片羽而想见其欲成之金缕玉衣，然后方可言校勘。

三者手稿多诗词，而诗词多比兴，故其写情叙志则言在此而意在彼也多。就中又有无题之诗，当其时过境迁，情藏事隐，旁人拟为笺注，戛戛乎其难哉！

王焕林先生道尊颜氏，技入兰亭，篆隶行草，无不精擅，搦管操觚四十余年矣，观手泽如观铅字，录稿本如誊己文。是以其所校定，精审确当，岂容鱼鲁豕亥之立足？故一难可化也。

王焕林先生博通文史，知类通达，推一合十之旨，藏乎心而发乎行，是以见一颦一笑可拟人之起念所趣，观单文只字而知人之造语所向。故二难可破也。

王焕林先生娴于诗道，深谙比兴之旨，多识草木之名。其所吟咏，无虑百十篇；其佳什力作，翩然大家手眼。是以其所笺注，得考据家之允当，兼辞章家之通达。故三难可解也。

数难既得化解，则校与注粲然可观也。所注诗什，尤多精彩。兹以刘氏七律《无题》其三、其四为例，聊发管见。

《无题》其三云：

来似春云度玉岑，去如秋梦渺难寻。空传鈿合金钗语，谁解青天碧海心。

月姊单寒愁窃药，帝娥憔悴欲为禽。从知万里无期别，修到鸾骖亦不禁。

《无题》其四云：

梦入神山白玉京，瑶台金阙尽经行。曾披宝籙传真诰，试检丹文识旧名。

橘叟棋终输缟袜，紫姑歌里换银城。归来笑倚三珠树，不记人间落叶声。

予初读二诗，见其句句用典，字字有来处，然不知所云何事，何哉？夫无题之作，创自义山。盖以男欢女爱事涉私密，本不欲公诸于众，而不言不快，故借无题以摅胸臆。后世文人，其事不拘男女，凡涉私密皆用之。读者欲解其诗，若不能考索本事，而循其用典印证之，则不知其所云也。

《诵帚盦初学稿》“无题”凡四首，前二首已刊1930年11月《东北大学周刊》，其于“獭膏补就斑犹在”句自注“调停粤沪二届之争”，于“穿尽蚁珠三十六”自注“谓四九之识也”。据此，先生以为，手稿所录《无题》四首虽不注一字，而《周刊》所见自注，实解读未刊二首之机栝也。继而断定，“来似春云度玉岑”通篇写汪精卫，“梦入神山白玉京”通篇写张学良。其考史实，信而有徵；其说典故，如数家珍。两相印证，如狄公之断迷案，水落石出；若乐广之为水镜，云披日现。或曰诗遇解人方有诗，洵不虚也。

唐人孟棨撰《本事诗》一卷，探其所缘之事以说诗，诗旨无所逃隐矣，后世奉为法式，而略不知孟生所本在《三百篇》也。倾观《诗三百》，莫不取诗中成字以为题，则其虽有题而谓之无题可也。诗既无题，则不知其所言何事，是以孔子删述，既录其文，而口传其事，故解诗代有其人。遭秦之乱，经籍尽煨，汉收遗文，传者并其口传形诸文字；其口传，大小序也。今人尽弃大小序而说诗，是故纷纷然失其指归矣。

王焕林先生娴深诗教，曩者本于《三百篇》而诲诸生以“温柔敦厚”之旨，今者本诸《三百篇》以解无题诗，其致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