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志顺

走进湘西，徜徉山水间，随处可见依山傍水、危崖凌空的吊脚楼。它挂在芙蓉镇瀑布上，倒映在沱江浪花里，镌刻在里耶秦简中。动静灵巧，层次分明，天人合一，超拔、风雅、流畅。远眺近观、平视仰瞻，“淡妆浓抹总相宜”。

土家吊脚楼被誉为巴楚文化“活化石”，是土家人的根和摇篮，从时间深处长出来，有历史的高度，演绎着毛古斯的骨韵和摆手舞的柔情，燃烧着永远不熄的香火，窖藏着永远长不大的童年。

湘西山高坡陡、多雨潮湿。扣山飞崖、天平地斜的吊脚模式是山里人栖居的最佳选择。置身在平衡的腾空中，飞檐翘起千重浪，一线溪水入梦来。“吊脚楼上枕一觉，十年做梦也风流”，诗人汪承栋一语道出吊脚楼的飘逸、宁静和潇洒。

吊脚楼里长大的孩子，对吊脚楼情有独钟，熟悉亲切。吊脚楼多为四排三间，五柱八棋或四柱三棋。楼群鳞次栉比，小青瓦，花格窗，司檐悬空，木栏扶手，走马转角，木梯、阳台、栏杆巧妙组合。柱板橼枋，弯拐榫卯透着木质的清香，精湛的技艺和朴素的情怀。

建吊脚楼首先是备料，全寨壮劳力在木匠师傅带领下，去伐青山，砍树取料。经过砍枝、削皮、分节、划线、打眼等工序，粗糙的原木被做成棱角分明、有板有眼的脊柱挑枋、檩子椽角。伐木的“叮当”、锯料的“唏哂”、树倒的“哗啦”，歌声笑声号子声此起彼伏，秋风燃烧的大山热火朝天。慷慨的主人把中饭送到山里，坨坨肉、酸辣子、糯米粑粑，牙拔骨嚼得山岭溪谷“嘎嘣嘎嘣”脆响。这样忙碌了两三个月，各种木料备齐了，运往新屋场。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扛的扛，抬的抬，拖的拖，场面颇为壮观。十多米长、直径两尺的中柱，威武雄壮，十多个壮汉，用带腕铁牛钉住，系上粗绳，套上碗口粗的木棒，成双成对扛抬，一声“嗨吆”、一起用力，中柱长了翅膀，“哐啷啷、唏嗦嗦”下坡、溜坎、翻坳、过河……

材料全部运到位后，整齐有序地码好，排成三根柱子支撑起的三角形高大木扇，接上榫头，一扇叠一扇平放在新屋场垫脚岩上，等到选好的吉日良辰立竖起来。

立屋竖柱时，天还未亮，灯笼火把枞膏油把新屋场映照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几十个壮汉沿排扇依次就位，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木匠师傅口中念念有词，腰一撑，头一昂，脖子一挺，右手举起斧头，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从口中奔涌而出“升起啊……”，众人齐声应和，齐心合力用双手抬起木扇，一点点、一寸寸、一尺尺，向上升起。梯子撑，绳子拉，棒头挺，竖直、摆正、上栓、榫卯、加固……直到大天亮全部排扇都竖起来。此时此刻，霞光满天，紫薇高照，鞭炮齐鸣，沐浴在霞光中崭新的屋架，像一双双刚劲有力的大手，托起幸福安康和吉祥。

屋竖起后，激动人心的上梁仪式开始了。画上八卦太极、荷花莲籽图案，象征子孙满堂、富贵长久的大梁，披红挂彩，在“劈劈啪啪”的爆竹声中，被安放到堂屋的中柱上，一匹匹亲朋好友送的锦缎挂到了梁上，迎风飘扬。能说会道的村中能人，左手端一盘粑粑，右手攀着木梯，步步登高，句句祝福，真情款款。乡音地道，韵律和谐，屋顶上抛下的粑粑，把亲朋好友的热情点燃，欢呼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主人家一辈子的酸甜苦辣化为幸福的泪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倾其所有款待宾朋，吃喝尽兴之后，大家一起上檩子、钉椽角、传瓦、盖瓦，吊脚楼的雏形完成了。

屋竖起来后，就是铺楼板，装板壁。木匠师傅工具多，斧锯刨锉、墨斗笔尺一大背笼，各尽其用。

雪亮的斧头，棱角分明，沿弹好的墨线，“嚓嚓嚓”一溜烟，把木板边角削出粗面。然后用刨子抹面，刨子有多种，各司其职。先用阻力大难推的粗刨修平；再用阻力小，声音悦耳的细刨清缝，“哧”的一声细花飞出一米多远；最后长刨溜面，一长刨过去，长长的刨花，翻卷着白色丝带，从刨眼飘出。小孩子们争抢刨花，做手镯、项链等饰物，或戴头上，或挂胸前，不亦乐乎。做好的木板镶成大长块，经过夏天暴晒，滤干水分不膨胀，最后安装到板壁上，中间镶嵌门窗，美观牢实光线好，吊脚楼就装成了。完工那天，师傅叫徒儿提一桶水浇到楼上，楼下滴水不漏，师傅手艺杠声名远播，主人香火旺讨得头彩，皆大欢喜，一醉方休。

不知不觉间，写满传奇、装满大爱、满溢温馨的吊脚楼挂满了一串串辣椒一样火红，包谷一样金黄的乡愁。当年捡刨花的童雏如今已双鬓斑白，在灰眉土眼、日渐消瘦的吊脚楼里，咀嚼那渐行渐远、酸酸涩涩的童年。刨花香里裁方圆，墨海竹笔书华章，有规有矩有方有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