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想了解浦市,就要晓得浦市码头。码头就像浦市的一扇窗,打开一看,一个繁华闹热、妩媚多情的浦市就在里面。
史载,浦市多码头,最多时曾有二十四座之多。一座座码头从河街一带向沅水延伸,就像一根根吸管,从沅水中吸纳无穷地柔媚与灵性,聚集远方的财富与人气。有了码头的连接,浦市便鼓囊囊地充盈起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沿着弧形的河堤,马蹄形的码头一级级延伸上岸。码头均用青石板或红长条石铺就,青的端庄、红的醒目。闭目一想,十里河堤,二十多座或红或青的码头齐整排列,那场景是何等壮观!
码头构造规则、平整,近泊船处多设立长廊,方便堆放货物;每隔十余级台阶必设一堆货平台,方便搬运工、行人临时歇息。台阶上刻有纹路,为防滑所用。
当地老人讲,浦市最古老的码头是老码头,顺着丹桂巷往下,徐家弄的出口处就是。只是老人们也已记不清这码头修建于何年、为何人所建。浦市最有名的码头是大码头,相传为明朝天启年间廉门婆媳捐银雇请手艺高强的石匠所建。据传,建码头时,一上年纪的老石匠测算了一千块石头,修码头用了九百九十九块,剩下一块立在码头口子处用以刻碑,碑文曰:“ 适目睹码头圯,慨捐千金,拓大之……”如今,石碑已荡然无存,但码头还在,就在浦市最繁华的犁头嘴处,现代的船只还可停在它的近旁,还可感受两位远古老人慈祥的目光和温善的爱意。
浦市码头按用途可分民用码头、官用码头和商贸码头。官用码头仅有一座,就是王家弄下边的驿码头。驿码头只停靠官船,民船、商船不能停靠。当年凤凰厅镇和辰沅永靖兵备道守兵去省城领取的14万两饷银就是从这个码头分发上岸的。民用码头有渔船码头、渡船码头等,是当地老百姓用来停靠渔船、渡船的,官船、商船不能停靠。浦市最多的是商贸码头,各地商船停靠在各自码头边,如江西码头停靠的是江西的商船,三元宫码头停靠的是江浙的商船。码头有以地名取名的,如庙弄码头、新巷弄码头;也有以建造者姓氏取名的,如杨家码头、唐家码头……这些码头历经千年风雨,积淀着说不完的故事,都有铭刻着道不尽的传说,汇集起来就是浦市繁华的旧事、如烟的岁月。
背靠巍巍青山,面对悠悠沅水,浦市用码头感知世界的脉搏,拉近与外面世界的距离。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就停在码头边,三桅大方头的江淮盐船、体形硕大的洪江油船、平头大尾的酉水船,以及两头尖翘的峒河船,它们在沅水面上杂乱地铺陈开去。平日里停泊的大小船只有三百多只,但繁忙季节大半个河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船只,气势蔚为壮观。
沅水是中国东部与西南的主要连接线,浦市是这根连接线上的重要节点。从浦市出发,通过沅水,东可达扬州十二圩,西达川黔,南溯湘江至两广,北循汉水至关中。在来来往往的船队中,“姚恒森”商号的船队在祭祀祖先、焚香祷告之后,十余条船只扬帆起航,同时出发。船队每只船装40至100吨不等的桐油,过洞庭、穿长江,直抵汉口,场面浩大,声势雄壮。每年,“姚恒森”商号的船队有三次在浦市与汉口间来往。
因水而生,因水而兴,浦市成了明清时期西南的贸易重镇、沅水流域的物资集散地。川黔的朱砂、水银、苎麻、五倍子、蜡虫、桐油、木材,以及江淮的食盐、江西的瓷器一船船运了进来。四川的竹木连成巨筏浮满了浦市河面,停在峨眉湾至五果溜一带长达十多里。贵州的蜡虫在盛夏季节衍生的蜡花缀满了浦市近郊的山头,犹如瑞雪上树,白皑皑一片,山上像飘了一场“六月飞雪”。而本地的生铁、鞭炮、柑橘、棉花、蓝靛、肥猪也这样一船船运了出去。一时间,江面万商云集、千舸蚁聚、百帆点点。清代沅陵知事赵治会在《重修浦峰寺佛寿殿碑记》中这样描述:“沅陵西南境有浦市,两岸之间,烟火万家,商贾辐辘,舟楫络绎,故一大都会也。”浦市遂有了“小南京”之称。
黄昏时分,码头格外繁忙和热闹,商船停泊靠岸之后,大小码头上搬运工忙着装卸、搬运货物,如山的货物堆放在码头、河岸上;船家在船上忙着生火、洗菜、烧饭,悠悠然然、款款慢慢;衣服斜披的水手走在青石板铺就的河街码头上,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商人弹弹衣服、整整衣冠去找饭店、旅馆,形态优雅、满脸轻松,河街码头异常拥挤而热闹。
装卸货物通常需夜以继日,晚上打着灯笼抬货下船是常有的事。浦市的老人至今记忆犹新:晚上装运桐油的灯笼、火把从码头一直延伸到吉家仓库,像无数条火龙在游动;扁担、竹杠的“格叽格叽”声连绵不绝,搬运工往来穿梭,通宵不息。第二天,行人经过这条巷弄时,鞋子必要被街面遗漏的桐油浸湿。
一座座码头与浦市的八座城门、三大主街、四十五条巷弄紧密相连,商人、水手涌入街道,街道立马水泄不通,街面上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都是兜揽生意的声音,嘈嘈杂杂,热热闹闹。浦市尤以犁头嘴处最为繁华,简直就是一幅经典的《清明上河图》。那里被描述为“千猪百羊万担米,水泄不通犁头嘴”。本地的桐油、柑橘、棉花、铁器等乡土物资在这里出售,从武汉、常德运来的布匹、花纱、子盐、白糖等日用化工品在这里交易。青衣长袖的店员,粗布短衣的市民,这里无处不是交易的场景,无处不是交易的人群,街市上一派“腋底下送货,人头上接钱”的繁荣景象。
商贸兴盛,使浦市形成了若干专业的商贸经营街道,著名的就有“油篓街”、“鞭炮街”和“瓷器街”,从太平街到正街一里地,街两旁全是一色的瓷器店,经营的就是江西景德镇的瓷器,这条街被称为“瓷器街”;从十字街到浦溪一路就是鞭炮街,大大小小的鞭炮作坊有几十家;而“油篓街”在沈从文的笔下被形容为“沿河长街的油坊常有三两千新油篓晒在太阳下”,场景分外壮观。史载,浦市曾有三家银行、五户典当、七户钱庄、九家油号,各行各业发展到470多家,仅鞭炮业就有125家。商贸兴盛,使当地涌现出了瞿、唐、康、杨、吉、李等大商贾,吉家就被称为“田联大院三座半,门望一千八百担”;瞿家曾留下了“黄鹤楼飞金”的故事;经营“姚恒森”商号的姚家在沅水流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度成了浦市第一商家。大商贾的院落飞檐翘角,就在这街巷繁华的深处,傲然耸立;他们专用的商贸码头,就静静地靠在沅水边上,等待着又一次远航。
这些商人、水手的到来,把浦市的茶肆、酒馆、旅舍也搞得拥挤热闹、香艳暧昧。在那装裱精美、格调高雅的茶室,商人置身于红影清歌里,夜晚的茶楼窗口飘出婀娜的光影、妙曼的笙歌、软软的茶香。而水手呢,可能也在演着沈从文笔下“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的故事,在清晨的河街中,与一个吊脚楼上探首窗口的妇人痴痴地说着话儿,忘了开船的时间,也忘了寒冷的河风。据说,浦市原有茶馆、酒楼40余家,有旅社、客栈30余家。
眼前的浦市,河街码头或坍塌,或长满悠悠的青草。我知道,一扇窗就这样轻轻关上了,一个繁华、妩媚的浦市也关在了里面。我的一声叹息落在夕阳如烟的河面,随着水面的波纹悠悠地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