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光周
不知何时,一个擦皮鞋的女人出现在我家出门转角的小弄口。她约有五十几岁,中等身材,皮肤黑,但总是收拾得干净利索,因而也很是精神。坐在弄口,总是不停地招呼着过往行人:“老板,擦皮鞋么?”
职业没有贵贱,但我向来对擦皮鞋的没有好感。原因是多年前,我上街时经常被她们“围困”并调笑。见我经过并不擦鞋,她们就一个个挎起大木箱,抓着一把小凳子,挥着一块脏兮兮的破布,“老板、老板”地叫着、追着。看到我红着脸落荒而逃,她们则在背后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我对忽然出现在我们家转角小弄口的那个擦皮鞋的女人,自然也没有好感。每次走到小弄口时,我总是要拉长着脸,摆出骄傲的样子,让那个女人感到自卑,从而不敢招呼我,甚至调笑我。
如此过了一些日子,我慢慢发现,那个女人和以往在大街上戏弄我的女人还真有点不一样。每次见到我昂首挺胸地走近时,她只是很平淡地问一句:“兄弟,擦皮鞋吗?”见到我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再也不吱声,接着又向下一个走近的人打招呼。大半年过去了,我发现自己每次经过她摊位的时候,脸没再拉得像马脸一样。
有一天,我下乡回来刚好走到她摊位前时,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几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来到我工作的县城了。他们打来电话要聚一聚,并且说得还有点急。我正打算要走,忽然发现自己的皮鞋沾了一些泥土。见老朋友得隆重体面一些,于是,我走过去对她说:“能不能把你的刷子借我用一下。”她正埋着头帮人修补鞋子,见到我问,便说:“拿去吧,加点泡沫,会好擦一些。”她语气依然是那么的平淡,如水一般,一点没有涟漪。
我借用她一把较新的塑料刷子,喷上一些泡沫后,便急急地擦了起来。看到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她微微一笑,说道:“兄弟,你要是不急,等会我帮你。见朋友吧?反正我也要收摊了,就不收你钱了。”“没事,随便擦一下就行”,正当我和她说话时,“咔嚓”一声,我心太急用力过大,刷子断了。虽然像这样的刷子值不了几个钱,但弄断了人家的,总是不好意思。附近没有卖刷子的店子,我就对她说:“不好意思,弄断了你的刷子,要多少钱,我赔给你。”“就一把刷子,算了,我这里还有,你拿这把吧,木质的,不会断。”她依然笑着对我说,语气似古井无波,倒是我的脸红了起来。
要走时,我拿出10块钱给她,可她却怎么也不肯收下。要知道,她们擦一双皮鞋只收两块钱,10块钱是擦五双皮鞋的收入。以前听人说过,有些擦皮鞋的,叫你擦时说只要两块钱,可等她们这里弄一下那里补一下,最后却要你出十块二十块的。若和她们理论,她们便会大声嚷嚷,说你想补霸王鞋。
那一晚,我感到很惭愧,我觉得自己其实既可怜又可笑。我戴着有色眼镜、先入为主地看人,因此忽视了人的伟大与高贵。
此后,每当我经过她的摊位时,便开始主动地和她打招呼,她总是微微笑着回应我“回来了”或者“上班去了”,偶尔也会问我要不要擦皮鞋。渐渐地,我们的对话内容开始多了起来,有时我还会在她摊位前小坐一会。
那年仲夏的一个周末,我吃过了早饭后准备上街见一个朋友。那天,天气很好,碧空如洗,我感觉到神清气爽,心情也很愉快。走到她摊位时,她笑着对我说:“兄弟,今天周末,要不要擦一下皮鞋?”“好!就麻烦你帮我擦擦。”我接过她递过来的小凳子在她面前坐下,她一边麻利地帮我挽裤脚,一边拿着硬纸片插进我的皮鞋里壁,避免弄脏我的袜子,接着拿出一把小刷子,细心地帮我擦去皮鞋上的泥巴,又拿出一瓶泡沫均匀地涂抹在皮鞋上,再用一块干净的抹布轻轻地在鞋面上擦着,样子专注而温情。
我忽然有种感觉,要是我有这么一个姐姐多好!
“大姐,为什么擦了泡沫后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呢?”
“泡沫是洗去尘土的,等稍微干了之后再打上鞋油,这样对皮鞋有保护作用,擦好之后,皮鞋也更亮丽光鲜。”
“哦,原来擦皮鞋还有那么大学问!”我笑着说。却不知怎的,她的表情忽然忧郁起来,整个人也变得严肃。我心里一紧,是不是我说错话惹她不高兴了?忙说:“大姐,我的意思是你们也不容易。”她说:“兄弟,你误会了,大姐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我试探着问:“什么事?要帮忙吗?”“没事……其实我以前也不是做这个的,我……”我忽然看到她的眼睛湿润起来,于是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她说起她的往事。
她家住邻县,原本有个很幸福的家,爱人在县里的财政局上班,还有一个女儿。只是,在5年前,她爱人因受贿被开除了公职,后又因郁闷成疾过世。为了让女儿读个好学校,也为了离开那个让她伤心的家,她才和女儿一起到我工作的县城来谋生活的。碰到我时,她的女儿正好16岁,在县里上初三,学习成绩很好,还是班干部。
等她把我的皮鞋擦好、打蜡、抛光之后,她轻轻抽出插在我鞋边的硬纸片,细心地放下了我的裤脚。诸事完成后,她的额头已冒出一层密密的汗珠。“兄弟,擦好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孩子毕业了,我们又该换个新的地方去了。你既然叫我大姐,那大姐今天就给你一句话:做人做事要干净,先得从脚下干净起。脚下干净的人,一生坦途;脚下不干净的人,迟早会掉落悬崖。希望兄弟记住大姐这句话,最后祝兄弟好人一生平安!”说完,她开始收拾摊子。
我震惊了,那天下午,我没去见朋友,而是回了家,静静在家独处了一天,反复回想着和大姐的交往,回味着大姐交代给我的话。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大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