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翟 非
西那,西米的古称,生我养我的那个山寨,一个清丽而又特别的土家山窝子,无论是直视,还是俯瞰。
西那窝子背靠羊峰大山,面朝“天下第一漂”的猛峒河。羊峰大山蜿蜒南去,越过西那时稍有回环,一座座辣子似的小山像着魔一般朝着羊峰大山簇拥而来,在即将投入温馨怀抱之际却有了迟疑,若即若离,不离不弃,山与山的深情和默契勾勒了一个山窝子的沧桑和魅力。数十口山泉从大山浓郁石罅汩汩冒出,琤琤淙淙,流入西那窝子,汇成一条小河;小河绕山穿寨,一路弯弯拐拐潺潺湲湲,流向猛峒河,于汇流处顺着峭壁陡崖滚下,雪练飞舞,冰丝带雨,形成了猛峒河漂流奇特的景点——落水坑瀑布。
因了这山这水,西那窝子四面竹树环合,蓊蓊郁郁,在万山层叠中秉性独然耸秀叠翠,有了一个与毗邻迥然各异的小气候。“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得益于这个小气候,山上长出了不少奇花异草,诸如紫荆、珙桐、楠木、红豆杉、七叶一枝花之类,不一而足。最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是紫荆,这种紫荆与常见的灌木紫荆截然不同,它属于高大乔木,一般称之为巨紫荆。如果不是身临其境赏观,无论如何都很难体会到巨紫荆花开的勃然气势,合抱的树干,或独立,或丛生,俊秀挺拔,张开如盖的枝条上缀满了紫红色豆粒状的花瓣,一树火红,蜂蝶翻飞,嘤嘤嗡嗡,那才是一种叫人血液喷涌的高贵、大气和火热。前些年,新闻界对西那巨紫荆的发现各有侧重搞过一些系列报道,我也趁热打铁写了几篇小文章,应该说西那巨紫荆由此在外界有了不小的名气,常常有人慕名而来一睹野生巨紫荆的茂美。清明节前后,漫山遍野的巨紫荆随意地撒落在西那窝子的“靠山”上,一簇簇艳丽嫣红的花树嵌入一片葱茏之中,犹如铺陈散开的土家大花被,分外吸人眼球,引人入胜。
因了这山这水,老天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倾心妆扮着西那窝子一个个雄鸡司晨后的清丽而又明媚的晨分,尤其是春夏时节雨后的清晨,青草野花,翠窟晴岚,空中弥漫着经过晨露浸透裹着花木气息的馨香,山上萦绕着时浓时淡的白雾,一层层,一团团,白得像玉绢,像乳汁,像梨花,像冰凌,薄薄落落;不时的有一绺绺坠云滑下山腰,漂游而去,透过渐渐稀释的白雾,慢慢清晰地看到山顶上的天蓝——几乎是没有一丝纤尘的清蓝,那是洁净的蓝、温润的蓝、轻柔的蓝、清凉的蓝、深邃的蓝,是空谷幽涧冉冉升起的蓝,是山泉浸泡超凡脱俗的蓝,是夹带山花芬芳沁人心脾的蓝,是山窝子人家祖祖辈辈看不够且无限憧憬的蓝。山窝子经过白云苍狗的洗礼,在一片蔚蓝下保留了一份闲适和真纯。
因了这山这水,山村色彩变幻总是那么熨帖,天物怒流,合力酿造了西那窝子一次次落霞向晚的炫丽和凝重。欲览晚霞盛景,登上西那窝子一座尖山是再好不过了,大概是尖山相对较高的缘故,刚爬上山顶之时就给人一种“四围不尽山”的欣喜。要是碰上云层偏多的话,绮霞的壮景更叫人扼腕惊叹,这时候山窝子的炊烟已经袅袅飘起,远隔几重山的猛峒河烟雾也开始升腾,沿河谷浮起一条硕大的白龙;远山泛起一片波浪式的灰蓝,落日斜沉,穿过稀薄不均的云霭,把层云烘烤成五颜六色神态纷呈的图案,最近的云层浸透着猩红,光彩随着远近流动幻化,由猩红到桃红、橘红、胭脂红,再到橙黄、橘黄,直至霞光穿透云层,放射成一片金光,一幅“山外晴霞,山下人家”的泼墨图景顿时跃入眼帘,畅快淋漓。一切都是那么的意外,一切又都是那么的自然;一切都是那么的澎湃,一切又都是那么的沉静;一起都是那么的斑斓,一起又都是那么的清芬。
西那窝子不仅是一个源泉喷石山林苍翠之处,也是一个世远年湮颇具传奇的地方。说实话,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个意识,更未觉察西那窝子历史的久远,竟然还与永顺土司历史有关。在地方历史文化钩沉上,我们时常热衷于舍近求远,其实我们身边所在不乏瑰丽神奇的历史渊源,深藏不少历史真相,只是缺少发现和识别罢了。在整理湘西土司资料时,我不经意间看到了吉首大学成臻铭教授专著《土司城的建筑典范》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所在的山寨却有着鲜为人知值得传说的过往。
成臻铭教授在专著中写道:这里的西那城堡,建造于王村、小龙村、西那、筒瓦、羊峰卫、狮子、牌楼古城、青天坪、龙爪关、后坪、永定卫一线的古道之上,在经济流通方面发挥了沟通酉水干道与澧水干道的功能。……城堡的城区平面呈椭圆形,现存有古城墙、两岔街以及15栋清代及其以前的古建筑。那些木构建筑比较典型的为向家大院,除向家大院之外,民国时期胡氏家族配有池塘的多组庭院式建筑也很有特色。城区之外分布有古墓、大庙、五谷庙、碾房等建筑物,不过现多被遗址化。
专家对西那窝子地理位置重要性描述得十分明了,确实如此,西那窝子是往日永定卫穿过永顺土司腹地连接辰州府的驿道要冲。明清时期,永顺土司出征和进贡,走陆路必经西那。万山丛中,土人出峒,此路便是捷径。永顺土司在西那筑建城堡,居险设卡,防御外患,拱卫司城,自在情理之中。
据村里老人们说,向家大院的前身就是西那城堡,后来向家大院转卖给胡姓财主,成了胡家院子,胡家院子只在原大院格局上作了一些简易的修缮。
古城堡坐东朝西,面积几乎占了西那窝子三成,约有五万多平方米。城堡四周筑有十多米高的围墙,围墙自下向上由条石、绵砖、立砖三层砌成,东南西北各开设一个朝门。城堡东倚小山头,篁竹茂密,古树参天。城中一条丈宽数百米的青石街贯通南北,青石街内侧上院、中院、下院三个木质四合院一字排开,每个院落都有三进,有天井,有阁楼,大院之间有风火墙隔离,有石门相通;青石街外侧有大池塘一口,终年活水决决,丹荷飘香,池塘两端营房杂屋排列错落有致。西门外便是一块隆起的岗地,杂花生树,果树尤多,有一株几人合围的大红皮梨和古梓木特别引人注目,有关灵异现形一度被人传得活灵活现,这无疑为古城堡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这些显然只是供人怀想的当年城堡盛景了,而今一些标志性的房舍和树木都不复存在了,但遗址尚存。从城堡后山流下起着护城濠作用的龙头沟还在,清流不断,条石砌成的沟堤依然完好无损;古堡的城基尚存,围墙、隔墙、天井都有遗留:贯通全堡的青石街几乎保持了原样,尽管部分原街面已经盖上了一层水泥;绕寨耸立的辣子山上哨卡残迹依旧依稀可辨,逼人遥想;还有一幢大柱头大开间带朝门的老木屋奇迹般地保留下来。这些遗址遗存都足以说明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惟有城堡建置才能承载。
西那产粮,水旱不荒。西那一带曾经是一个古老的产粮区。西那群山环立,水源充沛,在那个生产技术落后靠天吃饭的年代,天赐西那优渥的自然条件,永顺土司能不把这个粮仓牢牢拴在手中吗?西那南端的牛郎寨至今保存着一千多丘古梯田,盛产西那贡米,松软清香,古来远近闻名;翻过牛郎寨东去,又是大坪大坝的良田美池,连接两处田园的是一条十多里的石板路,一路青树翠蔓,古风犹存。
从西那窝子穿过的那条小河现已发现十余处碾房遗址,这对一个人口现今只有千余人的小山村来说,碾房分布如此之密,确实让人匪夷所思,若不是专供老司城集中加工粮食之故,便再无一种令人信服的解释。
西那不大,过去却有古庙数座。其中尤为难得的是原先建有一座五谷庙,西那河下游右岸还遗留着五谷庙坍圮后的一堆乱石。稻、麦、秫、粟、菽,湘西五谷,里耶秦简载录分明,保靖四方城战国粮窖遗留信然。五谷庙是证实湘西地区农耕文明的一个符号,更是永顺历代土司重视农耕的实物体现和精神展示。明代弘治年间,永顺宣慰使彭世麒特意在州治之南修复五谷神祠,时做辰州知府后官至南京刑部主事的文澍应彭世麒所请,欣然撰写了《五谷神祠》一文,倡导“以稷为民,祈谷而服诚,不忘本也”的农耕精神。文澍撰文的五谷神祠,或许不是西那城堡辖区内的五谷神祠,但西那城堡的五谷神祠也在州治之南,不能不说是一种巧合,不能不说其意深远。
专家考证和遗址遗物都不容置疑地表明了西那城堡的真实存在。从永顺土司军事防御战略角度和有关历史文献载录来看,西那城堡很可能就是永顺土司“三土知州六长官司”中的驴迟洞长官司治所所在地——目前关于驴迟洞长官司治所具体位置尚无定论。这种判断还可以从改土归流后清王朝在西那设置了军事汛塘——西那塘,得到某种支持。清朝有清规,凡交通要冲之地才设立汛塘。西那塘常有驻军5至6名,专门负责维护交通畅通和紧急公文传递。乾隆《永顺府志》、同治《永顺县志》和民国《永顺县志》在地图上都标注了西那塘。西那若是一个普通荒野之地,没有一点历史来头,清王朝在西那设塘断然不会这么突然决然,恐怕也不会那么持久。
西那历史不俗,西那在中国大革命历程中也有过慷慨的付出。解放前村里小伙子紧跟共产党闹革命的就有数十人,贺龙曾率领红军在牛郎寨与国军有过激烈战斗。更值得一提的是,胡翼,一位胡家财主的娇小姐,少年远乡求学,抱着一腔热血投身于革命,老早就参加了八路军。抗战时期,她嫁给了时任抗大组织部长后为开国上将李志民,后因部队转移在河北灵寿县因病去世。这是一桩西那胡家多年来鲜为人知的心酸事,也是一件西那窝子往事传奇的新鲜事,多少给人有点惊讶。胡家后人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上将李志民因思念故人特地为西那胡家题词——先烈创春秋。这种追忆和评价,不单单对胡家是一种抚慰,也许对西那窝子所有人家都是一种激励。
西那,土家语,意为长满青草鲜花绿树的地方。因为苍翠、悠久、传承和向往,西那会越来越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