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他终于回到了青山脚下的老家,他一直想着回去。
特别是这几年,他上了年纪,回乡的想法就愈加强烈。这次回乡,他是冲破了重重阻力,他的老伴和儿女分明对他投了反对票。
他的老家在山脚下,三间小木屋,门前一块大大的坪场,一条小水沟从屋脚下绕过,一块小菜地就在近边。他到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宅子拾掇拾掇,把没用的旧物丢掉,把屋里屋外清扫干净,把屋前屋后的阴沟疏浚疏浚。他坐在屋前空坪场上,看着身后敞亮亮的木房子,看着门前绿油油的稻田,心里十分惬意。
他回乡的那天晚上,寨上的几个老友都来了,吃的是土鸡炒老黄豆、园里的小青菜,喝的是家乡的米酒,整个院子都弥漫着浓浓的酒香。那晚,他和几个老友一直喝到夜空一片瓦蓝、月亮爬上了后山那棵老枣树树梢的时候。他喝得有点多了,喝得醉眼蒙眬,但心里真是高兴。
闲暇下来,他买来几只鸡鸭放养在院子里,在屋角边栽上一棵柿树,一切都按照他想象中的样子来布置。当他看着鸡鸭在满院子乱跑,想象着院落里黄黄的柿叶轻轻飘落、红彤彤的柿子挂在枝头的时候,他就闻到了农家小院浓浓的氛围,他的嘴角不经意地笑了。
他把目光瞄准了那块菜地,先是辣椒、茄子、丝瓜,后来种上白菜、萝卜、蒜苗,青青绿绿、红红紫紫,煞是喜人。他就想到了杜甫那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的诗句,若是有好朋旧友来了,他也可以剪春韭、炊黄梁了,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呢!
他原来学过吹笛子,而他的几个老友中有人会拉二胡,有人会吹唢呐,有人会唱山歌,每每夜晚时分,他和几个老友在屋门前泡上一壶热茶,咿咿呀呀地吹拉弹唱起来,他们自娱自乐。夜晚的星空格外明亮,吹来的晚风格外凉爽,他就有点意醉神迷。
这样的夜晚,寨上一些孩子爱围拢来听他们吹拉弹唱。一次,他感觉看不清曲谱,就喊一个年轻人帮忙拿眼镜,却不见那年轻人动,他正纳闷。旁边一位老友看见,笑了:“你搞错了,他是老三的崽,不是大根的崽。”他摇了摇头,笑了:“老啰,记性差了。”
尽管老友们经常告诉他那些年轻人的名字,可过不了多久他又模糊、混淆了。他在寨上走着的时候,总觉得那些年轻人的面孔有他们父辈的模样恍惚在上面,让他猜想,他、他可能是哪个、哪个的后代,可再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像。于是,那些年轻的面孔在他看来既熟悉又陌生,既真切又模糊。自从他叫“大根崽帮我拿一下眼镜”叫错之后,他再也不敢轻易开口喊那些年轻人了,怕闹出张冠李戴的笑话。
其实,他也知道,寨上那些年轻人对他很尊重也很热情,但他读出了那里面客气的成分多了些,朴素的乡情少了些;那种敬重多了些,无拘的亲切少了些,没有他和几个老友在一起的那种回家的感觉。这让他有种惆怅和孤寂,甚至那么一点点疏离。有时,他抬头看看四周的坡岭,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故乡。
他和几个老友组建了一支“乡村乐队”,在寨上人家办喜事、好事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去凑热闹,咿咿呀呀地惹得寨上的人们欢笑一片。但自从一老友被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儿媳接出去之后,一位老友摔伤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之后,他们的乐队就再也不能一起演奏起来。有时,他在夜色里、在自家门前吹起笛子的时候,他就觉得格外的孤独和凄清。他想,如是没有了这几位老友,他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便是回来,又能否找到回家的感觉呢?
有时候,他躺在床上想着那些高自己一辈的、和自己同一辈的老人,他扳着手指算着,那些高自己一辈的老人寨上已没有几位了;同自己一辈的也已是这个年纪更老了,哪个又病了,哪个又走了。当那些熟悉的面孔一张张飘过他脑海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涌出了一股苍凉。他也知道,他和他的老友都老了,这个村子终究是寨上那些年轻人的。到那时,自己是不是还会有回乡的念头?
有一段时间,他看家乡的那些山、那些水,熟悉又陌生,亲切又疏离,一切似乎有种物是人非、恍然如梦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已回到了故乡,但却感觉难以融入,他不知道是故乡隔膜了自己,或是自己隔膜了故乡。
作家杨明曾经这样说过:“其实,所有的故乡原本不都是异乡吗?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那时,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似乎这句话是他心情最好的写照。
那天,他在路上走着,碰到一位妇女带着小孩。小孩问母亲:“那位老爷爷是谁呀?”母亲说:“是寨上的一位老爷爷。”“是吗,我怎么没见过他呢?”小孩问。“老爷爷最近才回来,以前在外地呢。”母亲回答。
他忽然想起贺知章的诗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他呆呆地站着,听凭风吹乱他的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