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方
种菜,一如磁石般吸引着我。
在我的记忆里,菜们有鲜亮的叶,柔嫩的枝,或青或黄或红的果。我所种下的那些菜,它们从种下到成熟,仿佛一场戏的演出和谢幕,从幕前到幕后,随着季节更替,走近又走远。
我的这一双拿过很多年笔的手,已经达到了闭上眼也会把字写得好看,也会在不要格子的纸上把字很匀称地星罗棋布的境界。然而,我的手从拿笔变成握锄,就是转换了舞台上的角色,是实实在在的生手。我得从头开始,学习怎样耕地起垄,怎样选种育苗,怎样防病治虫,怎样施肥用肥。这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那么新奇。
爷爷在世时,他一辈子与庄稼和蔬菜打交道,他的那双手在抚摸稻子,抚摸蔬菜中,手掌慢慢开满了茧花。年幼的我对爷爷种庄稼种蔬菜充满了好奇,在不知不觉中记下一些爷爷种菜的过程与方法。
爷爷常说七葱八蒜。那是说,在我们这地区,农历七月是要种葱的,同样,农历八月是要种蒜的。我家的地不多,但也得有葱有蒜还有叶菜果菜。
我家的蒜种,是在地里选出留下的最壮的。它们个头大,无毛无病。山寨里有些人,是好吃婆婆不留种,他们留下的是歪头偏脑的残种次种。这些蒜一长出来,就要接受寒冷的考验,就要迎受疾病的侵袭。带病的蒜苗叶儿黄黄,仿佛欠奶喝的娃儿。我家的蒜苗青青,枝伸叶展。
种蒜可得工具齐备。先用锄头掏了行子,再撒上一层肥,再又盖上一层土。接着将桶儿的蒜瓣一瓣一瓣插在土里,三行两行由着你,并排三点由着你,最后盖一层浅土。
那时,还没有农药和化肥,种下葱与蒜,盖上土杂肥,定时施农家肥。土地肥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家那葱与蒜,在乡场上格外亮眼,也就格外抢手。有人说我家卖菜的运气如何好,其实,是我家的蔬菜亮眼鲜嫩质量好的使然。
我爷爷说过,土地是蔬菜的温床,这床大被子,可以让蔬菜有吃有喝地长大。假如这床被子出了一个窟窿,蔬菜的根没地方安实,它怎么长,怎么长好呀!我得把有些板结的地深深翻过来,把那些杂草埋进去,让它们腐烂,成为腐殖质,成为有机肥料,成为土地的一部分。然后我把土块捣碎,摊平整。施过肥,菜苗就都吃着喝着享受着。如果土地不平整,高高低低,一遇天旱,低处的菜苗笑着,而高处的菜苗却愁眉苦脸。一遇天涝,高处的菜苗昂着头,低处的菜苗却萎了叶子烂了根。
那时,我家的自留地就那么一小块。爷爷却比别人多了种地方法。这厢菜地,今年种着豇豆,明年说什么也得种苦瓜茄子的。这叫换种不如换地。种子也是常规种自留种,市场上,哪种菜再好卖,也得把最好的菜留下做了种,以便来年又都是好种,这避免了种子优势的退化。爷爷没有多大文化,他是从实践中获得经验,有了种菜大学问。
我心里暗暗想,我一定好好学爷爷种菜。爷爷从我经常痴痴看他种菜窥出了我的心思。爷爷慈祥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好好读书吧,外面的世界比种菜更精彩。你多读了书,这种菜也就是简单不过的小事,你要做更大的事呀!爷爷不希望我长大成种菜的人,他说的外面的世界精彩,究竟是怎么样儿精彩,我感到朦朦胧胧,但却在心里滋生了憧憬。
寒风来到山寨,夜晚的星儿在有过阳光过后显得阴冷。爷爷被顽疾送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家那不大的一块菜地,又换成父亲充当侍弄它的角色。父亲是拿笔拨弄算珠的,对土地有些生疏。好在他不甘落伍,加上我那有如楼梯枋枋的兄弟姐妹,一日三餐,油盐单薄,要一大盆菜才能满足他们的菜欲。
父亲总会看着山寨的种菜行家里手,他们白菜萝卜种下,他也种下。我们的菜地可以称作“十样锦”。
春天来了,瓜菜得种了。有黄瓜、南瓜、西葫芦,也有苦瓜、丝瓜。盖上营养土,铺上保温薄膜,再拱一个小拱棚,加盖保温薄膜,这等于盖了两床被子。阳光一天天变暖,瓜籽破了壳儿,冒出来,去掉下面那一层薄膜,瓜苗儿一天天长大。趁一个阴凉的天,将这些瓜苗儿移栽进大块地里,安上新家。
南瓜西葫芦好养,栽进地里后,一任它们自由生长。藤儿慢慢长长,黄花开了,花下是瓜儿,圆形葫芦形,煞是好看。
倒是那些要上架的黄瓜苦瓜们,它们天生娇贵。先是在地里慢慢培育养着,待到它们吐出丝儿,就得给它们搭一个瓜架。仿佛初学走路的孩子,要人搀扶。我将苦瓜藤儿一步一个高地往架上引,让它们学会自己攀援。往往一阵大风,苦瓜藤儿又滑下地了。它们的藤儿很嫩,要小心一次次引导瓜蔓往架上爬,等它们壮了筋骨,就都学会了攀援,再也不要人去导引了。
而黄瓜却是更难调教的。它们也有触丝,它们也想往高高的架上爬去。看见豇豆四季豆那软软的藤儿绕着竹竿爬呀爬呀你追我赶地上去了,黄瓜心急呀。可急有怎么用?我得在它们长高一茬就给它们用软稻草或布条绑一下,帮它们慢慢爬高再爬高。黄瓜也不是无情的,它们长高一茬,就在那节节处,绽出小黄花,不久,就有小黄瓜挂在架上。起始的黄瓜是弯弯的。它们离土地很近,只要一伸身子,就会被泥土顶着。没关系,黄瓜在长高再长高后,它们离土地越高,越没了束缚,就都一根根一条条伸得直直的。这满架的累累瓜果,是果实对辛劳的殷勤回报。
冬菜有白菜青菜萝卜,茼蒿冬寒菜也会有的。萝卜更受饥饿的孩子们的欢迎。实在饿得慌,就从地里拔出一个水汪汪的萝卜,剥了皮儿,在嘴里嚼出甘甜来温饱来。我们放学回家,在我家那块菜地捉虫是父亲给我们增加的“作业”。 我家孩子多,大伙儿七手八脚,虫儿再多再贪吃,也让我们一次次捉得精光。
我没有使爷爷失望,在我生命成长的进程里,我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也在潜移默化中获得劳动高尚的滋养。
当初,有人问,你不拿笔了,从紧张有节奏的生活中一下子变为散漫与无序,你怎么面对?现在,我可以骄傲地对那些关心我的人说,我能种菜!
种菜,劳动的无价收获,会让每一个日子充实和快乐。种菜, 令我在几近衰老中一次次蜕变获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