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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28日

经典释疑(十五)

老子的“智”与“愚”

◀《古文字类编》“智”字字形

◀《古文字类编》“知”字字形流变。

◀《古文字类编》“愚”字字形流变。

◀《古文字类编》“愚”字字形流变。

文/图 唐正鹏

老子《道德经·六十五章》中有这么一段话:“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人,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多智。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古今之学界对这段话的释解有多种版本,文意有大致相同者,亦有截然相反的看法和观点,并由此生发出多种争议。

下面列举三种权威的译注以资说明:

——陈鼓应先生认为这段话应该释解为:“从前善于行道的人,不是教人民精巧,而是使人民淳朴。人民之所以难治,乃是因为他们使用太多的智巧心机。所以用智巧去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灾祸;不用智巧去治理国家,是国家的幸福。”

——楼宇烈先生对每句话都作了注释。他认为“非以明人,将以愚之”句中,“明”谓多巧诈,蔽其朴也;“愚”谓无知守真,顺自然也。将“民之难治,以其多智”一句理解为“多智巧诈,故难治也”。楼宇烈先生根据他对“明”“愚”二字的理解,认为老子“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一句,应该释解为“当务塞兑闭门,令无知无欲。而以智术动民,邪心既动,复以巧术防民之伪,民知其术而避之,思维密巧,奸伪益滋。故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也。’”

——东汉的严遵在解读老子这段话时,发表了这样的观点:“立民于昭昭,而身处乎混冥。教以无知,道以无形……动以天地同节,静与道德同容,万物并与,各知其所,名实俱起,各知其当。和气通流,宇内童蒙,无知无欲,无事无功。心如木土,志如死灰,不睹同异,不见吉凶。故民易治而世可平也。”所以,严遵得出这样结论:“安者,民之所利也;生者,民之所归也。民之所以离安去生而难治者,以其知也。民知则欲生,欲生则事始,事始则名作,功名作则纷争起,纷争起则大奸,大奸生则难治矣。故以智为国,则天下智巧,诈伪滋生……臣惑其主,子乱其父,以白为黑,以亡为有,名变实异……非天之辜,上好智能而教万民也。”

从上述三位学者的释解来看,陈鼓应、楼宇烈将“智”释为“诈巧”,“愚”释为“淳朴”或“无知守真”,符合老子时代文字的本义,我认此二人为深得老子之真意。东汉严遵将“智”理解为“臣惑其主,子乱其父,以白为黑,以亡为有,名变实异”之智巧,“愚”为“心如木土,志如死灰,不睹同异,不见吉凶”的本真。细细揣度严遵之言,多有言过其实之嫌,尤其是对“愚”的理解,暗含着“愚民”之意,实不可取。

然而,自周代《道德经》面世以来,人们总以为老子出此言的初衷与“反智”和“愚民”相关,目的在于老子示意统治阶级对人民推行所谓的“愚民政策”。例如,当今有的学者将“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人,将以愚之”一句,解释为“古代善于以大道来教化百姓的圣人,不是教育百姓怎样用美言、美行去获取个人名利,而是用大道来转化他们的思想观念,培养他们的‘傻子’精神。”还有学者想当然地认为,秦代之所以出现“焚书坑儒”这一荒唐的事件,是以李斯为代表的法家取法老子“愚民政策”的结果,而且被“一脉相承”地传承了下来。甚至突发奇想地由老子的“愚民政策”,联想到了鲁迅笔下的“阿Q精神”和不怒、不争的所谓“国民性”。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老子这部书的性质,一言以蔽之,是谓‘君人南面之术’。”更直接地说就是“为统治阶级出谋划策,而且谋划的都是阴险狡诈之术。”

这实在是冤枉了我们伟大的老子。因此,如果非要把后世的“愚民政策”与老子的思想文化联系起来,那只能说是后人对老子“智”“愚”两个概念的误读和错解,也就是说“愚民政策”根本就不是老子的本意。这一点,前辈学者中也有不少人从不同的角度对此作出了解释和说明,但文字文献出处不明确,学理观点难以服人。故而,很有必要从古汉字的形成和发展流变过程,还原老子所处时代“智”“愚”两字的原始本义,以此探究“非以明人,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多智”的文意。

首先,我们先来考辨一下“智”字。“智”“知”古代通用,“知”是“智”的本字,此两字从古汉字学角度看,字形流变从甲骨文到金文、小篆比较齐备(见图)。据《中国形象字大典》介绍:甲骨文“知”字为左中右结构,由“干”+“口”+“矢”字构成,“干”“矢”分别为带柄的斧和弓箭,“口”有谈论、教授之意。那么,这个“知”字在远古时代,表示一个身背战斧、手持弓箭的人,正在教授别人如何使用武器进行狩猎或作战的方法、谈论如何取胜的谋略经验。发展到了金文(春秋战国时期的主要书写文字)在甲骨文字的下方添加了一个“曰”字,并将甲骨文的“干”“矢”左右换位,另造“智”字(见图)代替“知”字,意在强调谈论和传授经验。到了秦代的小篆,则将金文上方的“矢”+“口”写成“知”,把右边的“干”字误写成“亏”,下方“曰”改换成了“白”,这个“白”字有“说明”之意。由此可见,这个“智”不仅与军事作战相关,而且特别注重经验和计谋的使用,这就与老子“以奇用兵”(《道德经·五十七章》)的思想相一致。故而,这里的“智”也就具备了“巧诈”“诡秘”的意思,这才是老子关于“智”的本义,绝非当今“智慧”之意。其实,“智慧”二字,在古代也是有区别的:古人称精通行军作战为“智”,称清心净虑、洞察真相为“慧”。因此,陈鼓应先生将老子“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一句,释解为“以清净之道治国,以诡奇的方法用兵,以不搅扰人民来治理天下”是很有见地的,也深得老子思想之精髓。

其次,经本人查阅,2014年以前出版的古文字书籍和资料收入的古汉字中,“愚”字尚未发现甲骨文,金文(含金文)以降的各体文字较为齐全(见图)。下面列举三种“愚”字释义,以资辨识和裒判。

——《说文解字》:“愚,戆(注:音杠,傻,愣,鲁莽)也。从心,从禺。禺,猴属,兽之愚者。”《说文解字今译》(岳麓书社1997年7月版)释为:“愚,愚笨。由心、由禺会意。禺,猴一属,是野兽中最愚蠢的东西。”

——《土生说字》:“愚,会意兼形声字,从心,从禺。从‘心’,表示与心性相关;‘禺’的金文像愚笨的大猩猩。‘愚’字上‘禺’下‘心’,表示心性愚笨。本以为愚蠢、愚昧。”接着又说“‘禺’古同‘偶’,一位偶像;又指偶数,表示两个以上。‘愚’表示一心按照既定模式行事或一味模仿别人是不智之举,也表示一心二用或多用,难免出现纰漏。引申为欺骗、耍弄。”

——《中国象形字大典》解释“愚”的大意为:愚为象形会意字。“禺”既是声旁也是形旁,表示手持面具。“心”有“迷惑”之意。“愚”,表示戴上面具装神弄鬼,使人困惑。故而,推断出古人造“愚”字本义:动词,戴上面具装神弄鬼,使人难以判断其真实面目,故意欺弄不知情者。

从以上列举的三种释解情况看,“愚”,大致具备“愚笨”“愚蠢”“愚昧”“愚弄”“欺骗”“耍弄”之意。唯有《土生说字》中提及到了“禺”有“偶像”之意,那么就是说“愚”似可释为“崇拜偶像”的意思。如此一来,“愚”作“愚昧”“愚蠢”之意解,似乎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儿了。

其实不然,上述三种释解存在让人质疑之处:一是《说文解字》将“禺”释为“猴属,兽之愚者”,“禺”与“猴”的金文字形相去甚远,莫足据。加之“猴”是灵长类动物中最为“聪慧”之物,何来“愚笨”?二是《土生说字》说“‘禺’的金文像愚笨的大猩猩”,没有文献依据。事实证明,中国境内没有发现过野生猩猩的踪迹,“猩猩”一词虽然在西周和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中偶尔出现,其实指的是“猿”。当今动物学界认为,大猩猩主要分布在赤道附近的非洲,有东西两大栖息地域,即东非栖息地位于刚果民主共和国东部、乌干达、卢旺达等国。西非的栖息地位于刚果、加蓬、喀麦隆、中非共和国、赤道几内亚、尼日利亚等国。更况猩猩是动物界智商较高的动物,何来“愚笨”?三是《中国象形字大典》认为“愚”是“戴上面具装神弄鬼,使人难以判断其真实面目,故意欺弄不知情者”。问题就来了:既然能够通过“装神弄鬼”欺弄别人,这样的人应该是“智慧”者,又何来“愚笨”?四是“手持面具”应节而舞,是远古人类祭祀娱神的一种仪式,并非“装神弄鬼,欺弄不知情者”,而是一种内心的虔诚,向所娱之“神”祈福攘灾。又何来“愚弄”与“欺诈”?

因此,将“愚”字形释为手持面具应节而舞,本义为“质朴”“虔诚”较为确当,符合战国时期中山王鼎以及金文“愚”字(见图)的造字义,这一点几乎与中山王鼎同时期的湖北荆州包山楚墓出土的“愚”字字形,可作一个佐证。《包山楚墓文字全编》一书中收录的“愚”字,上部为“禹”,下部为“心”(见图),该书将此字读音标注为去声,与《古文字类编》中收录的字形完全相同(见图)。这个包山楚墓文字中被古今注家忽略了的“愚”(上部“禹”+下部“心”)字字义,正好诠释了“愚”具有“淳朴”“厚道”之本义。据《中国象形字大典》所释:“禹”字金文由“蛇”+“手”组成,为形声会意字,表示以手捕蛇。造字本义为名词,指远古时代捕蛇斗兽、为民除害的猛士。特指夏部落的领袖,传说为鲧的儿子。这个人不仅不计个人安危为民除害,而且终生为民谋利,历史上“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传说,就是对禹的赞美。古人以“禹”+“心”而造“愚”字,代表着对这位一心为民的古代圣王的崇敬与仰慕,自然也就具备了“质朴纯真”之意了。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老子之“愚”并非“愚昧”,当为“质朴纯真”;老子之“智”亦非“智慧”,实指“奸妄巧诈”。故而,老子“非以明人,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多智”之语,非但与“愚民政策”无关,而且充分体现了老子作为一位中国古代伟大智者的宅心仁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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