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建树
母亲不算心灵手巧,只能勉强归为一说就懂一教就会的那类人。比如织布。织布最费工夫,从采棉、纺线到上机织布,需要经过轧花、弹花、纺线、打线、浆染、沌线、络线、经线、刷线、闯杼、掏缯、吊机子、栓布、织布、了机等大小几十道工序,我不知道母亲那不太聪慧的脑袋是如何记住这些的。织布过程比较慢,手脚再快一天顶多也只能织4米左右,更何况织布都是在生产队里收工后进行,因此织一匹布时间短要三四个月,长往往超过半年才能完成。于是,每到能织布的时节,家里的织布机长时间唱着“唧唧复唧唧”的织布声,一天连着一天。
最初织出的布匹是白色,用米汤浆洗晾干后用针线连成床单和被套,但如果要裁成衣服还需经过染坊上色。寨上没有染坊,附近只有麻栗场尖岩姓王那一家,远在二十多里外。好在每到雅桥赶集的日子,王染匠和他两个儿子都会来赶集摆摊送布和收布。那时母亲就会在上一个赶集天把布交给王家,又在下一个赶集天把染好的布匹取回来。由于染坊都是手工作坊,染料也是土方配制,新衣没过几次水穿在身上一出汗或遇雨就会在皮肤上留下蓼蓝的颜色,很难洗脱。
记忆中,小时候能穿新衣的日子并不多,两三年才有那么一次,而且常常不配套,或有衣无裤,或置了裤子却缝不起衣服。样式清一色苗族正装。男装是有领的对襟,衣短袖窄,布扣七颗。当然也有五颗布扣的,但不管是几颗,都只能是单数,而且每对布扣都是左扣眼右扣头。曾听说,有人为显示自家阔绰曾在身上套过七件衣服,里层七个扣子全扣,第二层扣六颗,然后依次五颗四颗,最上层敞开不扣。层层叠叠,类似一道丘壑。女装是偏襟式,衣服腰大而且长及股部,袖宽大,上衣无领,腰系花带和腰裙。裤子短,裤脚大,袖口与裤脚口有花边装饰。衣裤的样式受不受看如今已经不必品评,但在那个年代能穿上新衣毕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除了衣服外,这种家织布更是做鞋子的好材料。手工千层底布鞋现在几近绝迹了,但在那时候却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因为父亲总是穿自己用糯谷秆编的草鞋,能穿上母亲纳的布鞋就很自豪很实用。
“千层”的叫法虽然有点夸张,但真的是一种客观描述。打这种鞋底,首先是将不能再穿的旧衣旧裤洗干净,然后拆开缝棱线头,再用魔芋磨成的浆糊一层一层地粘在一起,放到太阳底下晒干备用。用纸片定好鞋样和大小,再到晾干的布片上依鞋样将鞋底面割下来。一层布面一层浆糊,等摞到恰当厚度后又拿去晒干。晒干的鞋底需用麻线固定。搓麻线看似手工活,其实也不容易。我就曾经替母亲搓过麻线,起初还轻松,但搓着搓着手板就发干,就滚不动麻片,只好用唾沫润滑。一来二去手板发红,灼热,有断裂的撕痛感。晒干的鞋底母亲先用鞋锥沿边打一圈线眼,为让鞋底更结实耐用,她采取相向走线的方式进行,线绕好了又用鞋锥使劲拉紧。打一双鞋底,大约需要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当然,这期间母亲也会跟妯娌围坐在一起,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聊着女人的心事,有叹息,也有银铃般的笑声。鞋底打好后就是上鞋面。鞋面基本为黑色,最好的鞋面布是灯芯绒布。最初的鞋面是整块布割成,只在鞋后跟处有一道接缝,因此鞋子的大小不好把握。鞋子如果做小了就用一种叫“旋头”的木质模具把它撑大。后来,供销社卖了鞋扣、鞋带和松紧布,鞋子的大小解决了,旋头也就结束了自己的使命。
其实,在鞋底与鞋面之间还有一个垫层,叫鞋衬。这鞋衬与鞋垫差不多,只不过鞋垫可以随意取放,而鞋衬是与鞋底纳在一起的,取不出来。以前,我们这个地方有些人家的房前屋后种有一种叫竹节棕的树子。鞋衬就是用竹节棕树皮做的,隔热隔潮,穿着透气,舒爽。
母亲没有文化,阅历寡陋浅薄。大半辈子了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百里外的州府所在地——吉首,而且是为治她的眼疾去的。她的日子过得很苦,做事常常咬牙霸蛮。田里地里的农活像老牛背犁一样费劲劳作不说,就是去土里摘个菜都会带一背篓猪菜回来,上坡赶个牛也少不了扛回一捆柴。母亲爱吃花生,就自己留块地种花生。她后来,年纪大牙齿松脱咬不碎花生了,就用擂钵将花生锤成细粉慢慢吞下去。
当然,母亲最牵挂的是我们这些散在各地的子女,年老尤甚。每每听说我们要回来她就坐立不安,一次次走出大门到村口眺望。一旦我们回到家她却说自己正要出门瞧瞧,而我们就到了……
母亲很普通,没有骄人的背景,也没有可歌可泣的事迹,这丝毫没有影响我们对她深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