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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06日

黄泥沟的钟声

○麻胜斌

一颗熟透的柿子落下来,砸在外婆家的混凝土院坝上,火红的果泥四溅,把一只树下觅食的母鸡吓得飞了起来。到黄泥沟坐了半天,这是我听到的最大动静。

过一阵子,有摩托车发动机“突突”声传过来,听声响,应该是辆排气管有问题的老旧摩托,仔细一瞧,还真是。那辆老掉牙的摩托,前面用透明塑料板挡风,上头还加装了一把伞来遮阳挡雨。车身松散的摩托车在乡村路上拉了一串烟,带着异响的发动机声渐渐远去。

外婆虽年纪大,耳朵却好使,给我说骑摩托那人,论辈分我得叫舅。外婆还告诉我,那个舅舅的孙子在乡中心小学读书,不管冷天热天,刮风下雨,甚至落雪下雹子,舅舅都用摩托车接送。

蓝天下,柿叶落尽,抬头一看,枝头上熟透的柿子像画在靛布上的油画一样,火热而又艳丽。我摘了两个尝尝,甜蜜中略微带着点涩。

外婆说,黄泥沟的柿子是鸟雀们的灯笼,有了这些火红的柿子,鸟儿、雀儿们才能找到回家的路。黄泥沟的上空年年有大雁列队飞过,南来北往的候鸟也常在这里歇脚。

黄泥沟的寨子里也有一群候鸟。他们过年回来,生一堆柴火张罗年夜饭,放放爆竹暖一下寨子。过完年,这群候鸟又提着大包小包往车站赶,人一出去,空空的寨子又冷了下来。入冬,等柿子红了,打霜了,熟透了,又全部落下去的时候,再过些日子,这群候鸟也该回家了。

三舅一家都是候鸟,每年往返沿海城市和黄泥沟之间。两个小表弟像极了两只小候鸟,都在当地的民工子弟学校读书。听说那里的校舍要拆迁了,三舅在为孩子读书的事情发愁。三舅一家节衣缩食,准备在离黄泥沟最近的县城买个房,要是民工子弟学校拆了,在外地的学校又进不去,就送孩子到县城念书。黄泥沟条件稍好的人家,孩子都送到城里的学校了。

院角,刚落下的柿子被母鸡啄去了一部分,剩下一摊果泥黏黏地糊在院坝上,过一段时间,那些鲜红的果肉就会腐烂发黑。看那黑黑的院角,在这颗柿子之前,定有不少熟透的软柿子落下来,砸在硬邦邦的混凝土上。

儿时常来黄泥沟,那是一个很热闹的山寨。如今,坐在外婆家的院坝上,山寨静如旷野,这样的空旷恰好可以拿来盛装那些遥远的回忆,一些往事沿着山溪,沿着田坎,沿着小路涌了过来。

黄泥沟无寺也无庙,钟声是从万绿丛中那一点红传出来的。

屋檐下的石墙边,圆锥形小沙窝三三两两分布着,小娃娃折段细枝,在沙窝的底部边掏边念咒,不一会,还真掏出谷粒大小的地牯牛来。娃娃把地牯牛捉住,放在手里。满身是沙的地牯牛在脏兮兮的手掌上爬,虫爪子挠着娃娃嫩嫩的小掌心,带起一串串孩童清脆的“咯咯”笑。

女娃们喜欢在地上画六个格子,捡一块扁平的石头来跳房子。一个女娃将石块抛进第一格,接着单脚跳进格子,然后单脚将石块踢进第二格,一跳一踢交替,脚和石块都不能压线,出格,直到把石块踢出第六个方格子。

木房里,一个大点的娃娃拿根细长的竹条,见蜘蛛网就往上搅,然后把蛛丝推到竹条顶端,累积成一个小粘球。娃娃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小球,或许觉得粘度不够,又往上面吐了点口水再捏。老梨树下,娃娃用蛛丝球粘住了一只蝉,也粘住了满院的蝉鸣。得手的娃娃开心大呼,紧接着,一堆娃娃围了过来。

娃儿们玩得再疯,只要听到铁钟一响,地牯牛丢了,房子不跳了,蝉也给放了,全都往木门里钻。小土院坝静了下来,只有那面挂在竹竿上的红旗在迎风飘扬。

娃儿们走了,土院坝也不寂寞,木门里会传来书声,歌声,还有好听的脚风琴声。下次钟声敲响的时候,娃娃们又会从那扇木门里冲出来。

盛夏的风很热情,老是那么吹着拂着,甚至撩着,挂在枝头的青李子开始长饱满了,青里面透出些红来。

山溪的一个拐弯处,三姑娘和村里头的妇女们在洗衣服,几根棒槌起起落落,捣衣声打起了大山浣衣谣的节拍。溪流两边是山,溪水汇入大河的地方是个喇叭状的谷口,这样,浣衣谣顺着水流的方向,能传出去很远很远。

日头高起来的时候,溪边晒满了干净的衣物,连过谷的山风都带着洗涤和阳光的芬芳。村妇们取了扎在头发上的皮筋,脱了衣衫走入溪水潭。潭浅浅的,水亮亮的,三姑娘见村妇们要在水里屈腿半蹲着,水面才能盖住她们身上的曲线。溪水清凉,村妇们任由长发飘在水面,悠闲地把洗发水挤在手心,又悠闲地把洗发水抹在秀发上。

大家都下水了,只有三姑娘戴着斗笠,还站在溪边。村妇们都唤了几次了,三姑娘还是不肯下水,大家再唤,三姑娘才摘下斗笠,就着衣裤走入水中。

见了水的衣衫可藏不住三姑娘的曲线,村妇们都在夸她。一夸,三姑娘脸马上红了,那一抹红,正是夏果成熟的颜色。三姑娘身上该凸的地方凸了,该翘的地方翘了,那曲线像发亮的蛛丝一样,带着粘性和光泽,常有飞蛾从路人的眼里飞出来粘在上面,三姑娘就怕那些飞蛾。

女人们洗完澡换好衣服上岸后,捣衣声、戏水声都停了,远处的黄泥沟飘来了钟声。女人们都知道那是娃们的最后一节课,该收衣服回去做晚饭了。

三姑娘的两个姐姐早早离开了学校,后来又嫁出了黄泥沟。两个姐姐嫁出去不久,三姑娘也辍学了,上下课的钟声约束不了没在学校读书的她,但钟声一响,她都会朝学校的方向望。

日头低低地往山上靠,山风缓了下来,家家户户木屋上飘出来的炊烟聚而不散,织成一条长长的白纱系在半山腰上,十分好看。山村小学就在半山腰,在那个烟云缭绕的地方,最后一节课的上课钟声从烟云处飘来。

钟声再响一次就是放学时间,到那时,家里唯一一个上学的人——三姑娘的弟弟就要回家了。三姑娘忙把溪边的衣服收进背篓赶回家,不一会,她家的木屋上也开起了朵朵炊烟。

山村小学刚办的时候,缺一口钟,黄泥沟家家户户都来捐铁,有铁锅,有犁铧,有柴刀,甚至有火铳。那些物件不分大小,不分形状,不分类别也不分贵贱,全被铁匠熔成一炉,浇铸成一口铁钟。

黄泥沟的钟声敲响了,声音洪亮而绵长。

学校刚开时,有两位老师。那个讲普通话的外地老师左手带有一块手表,圆形表盘上的刻度很精准地等分时间。外地老师还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收听广播的时候,每到播报北京时间,他都会习惯性扬起左手,挽衣袖校对手表。外地老师是黄泥沟第一个敲钟人,也第一个离开黄泥沟。

黄泥沟人说,走时,外地老师把他最爱的手表留下了,留给接着敲钟的老师。

学校的钟声不比宗教场所,钟声响了,上课;钟声再响,下课。这样的钟声谈不上庄严,肃穆,不召唤谁,也不用谁皈依,只是让大家听到时间的脚步声,溢满书香的声音纯粹而自然。

娃娃们按钟声上下课,黄泥沟的村民听到钟声,再抬头看看天,就能知道是什么时候。钟声一过,娃娃们继续上课,大人们继续干活。

黄泥沟村寨,几十座木房挤得满满的,学校只能建在山腰的平地上。爬坡上学的娃娃们,那头让站在院坝的大人用目光托着,这边又让学校老师的目光拉着,晨钟一响,娃娃都坐进教室里了。

晚钟一敲,放学了。下山的娃娃们才从老师的视线里慢慢远去,渐渐模糊,就在院坝里等待的大人眼睛里慢慢清晰,渐渐靠近了。

三姑娘还记得那年,黄泥沟的雪下得特别大。

三姑娘还小,除了背书包,还要提一个大火笼子。火笼子是用旧铁盆做的,铁盆边打两个对称的孔,穿上铁丝提着。往铁盆里铺一层灰,放上些火子和木炭,手抓铁丝提起来摇,盆里的炭火可以烧得很旺。冷天,娃娃们喜欢把火笼子带到学校,放在课桌下,热乎乎的,免得长冻疮。

黄泥沟第二个敲钟的老师,手里握着那个最精准的手表站在铁钟旁,大雪天,依然用目光拉着上山的娃娃。娃娃们到了,在屋檐下跺脚拍打,抖落身上的积雪。老师见时间已到,握着钟锤就要敲下去。

雪坡上,提着火笼子的三姑娘还在吃力地往上爬,漫天飞雪中,三姑娘的身影渺小成一个黑点。

老师是个代课老师,掌握着黄泥沟的文化知识和时间刻度。那天,老师手上的钟锤像有了冰冻时间的神力,硬是把流逝的时间冻住了几分钟。那天,三姑娘没迟到,黄泥沟的晨钟晚响几分钟。

在学校读书时,听了多年的电铃,这种定时自动响铃的装置确实能省去要随时记得按时敲钟的麻烦。

读高中时,我能快速画出电铃的电路图,并知道铃里小锤为什么能连续击打铃壁而发声的工作原理。就在我学会了电磁铁,电流的磁效应这些物理知识那年,黄泥沟最漂亮的姑娘——三姑娘嫁出去了。

年轻轻的三姑娘嫁到沿海,嫁在那座她打过工的城市,嫁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后来,听黄泥沟的人说,三姑娘生了三个娃,那老头对她还不错,把一栋出租楼的房租让她收,三姑娘过着包租婆的日子。

电铃虽便捷,但铃锤击打铃内壁的节奏太快,声音的频率很高。很多年后,我还在怀念黄泥沟的钟声。

大钟是大器之声,浑厚而绵长,小铃发出的声音则显得急促,尖锐。钟和铃不仅有体积上的差异,敲打时用力的方向和力道大小也不同。铃是击打内壁,铃锤的摆动幅度就被限制在铃内了,力道被约束后,铃只能靠快节奏击打发声。这一点,钟要自由的多,钟是敲外壁,用锤敲也好,用柱撞也好,摆幅和力道可以自由拿捏,洪钟之声宛若龙吟。有人把女人的笑声比作银铃,“叮铃叮铃”悦耳动听,钟则不同了,钟声一响,“当——当——当——”满是阳刚之气。

去年,和三姑娘在网上聊过一次,我们聊到了黄泥沟的钟声。下大雪那天,三姑娘拿有大姐的手表,她看时间已经迟到了,但老师的钟锤还没敲下去,一直等她进教室,钟声才响。三姑娘问我那个代课老师的情况,我说,黄泥沟的代课老师,第二个敲钟人,前些年也走了,和他的儿子儿媳一起去沿海打工,过着候鸟的日子。

黄泥沟的铁钟沉默了,在厚厚的铁锈中永远沉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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