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舟
小时候,舅舅在吉首工作,表弟出生的时候,我还不到五岁,父母带着我进城去看月。那是我生命里第一次坐火车远行。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从村里出发,我们要翻山越岭像当年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一样走一整天,到了镇上再坐一上午的客车到大庸县(现张家界市),然后再坐一下午的火车。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而这段长达一百多公里的陌生旅途就是封闭在一列慢慢晃悠的绿皮火车里的往事记忆。
我已记不清第一次坐火车的感觉,只记得候车大厅满眼都是汹涌的人流,陌生的面孔,匆忙的脚步以及慌乱的眼神。走进站台,随着一声声“呜-呜-”长啸,远远地看列车沿着雪亮的铁轨缓缓驶来,整个站台都在轰隆的汽笛声中颤抖。刺耳的刹车声穿透暗灰色的浓浓的气雾,让原本慌乱的气氛显得更加紧张,似乎一下子我就会被淹没在这人群之中,而唯一可做的就是本能地拉住母亲的手,如同多年以后我总是试图抓住每一个与父母同在的日子,害怕那将要逝去的时光一样。
第一次看到像一间间房子串连起来的火车,回想起来那时还是新奇而激动的。一路上火车像一条绿色的长龙,穿行在葱茏苍茫的大山之间、翠绿清浅的溪河之上,忽左忽右,忽明忽暗,停停走走。若是跨越桥梁,那声音“哐当哐当”是轻快悦耳的小调;若是穿越隧道,那声音“扑通扑通”又变成了略显沉闷的大号,像是一种紧张不安的期待。
坐上这慢慢悠悠的绿皮火车,也正式宣告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旅行。车厢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绿色的硬皮座并没有想象的干净,经年日久已有些污浊泛黑,行李架上座椅下总是塞满了大包小包,过道上全是装满水果和蔬菜的背篓和箩筐,有的还挂着露珠,连用来摆放水杯和零食的小桌板上也总是被无情地“侵占”,车顶的小风扇永远不紧不慢地摇着头。车厢里有站着、靠着甚至直接坐在地上的人,不时左顾右盼,即使如此拥挤,仍然会有乘务员推着小货车在狭窄的过道里来来回回,一边说“来,脚收一收啦”,一边拖着长长的声调有节奏地叫卖“香烟瓜子方便面,啤酒饮料八宝粥”。空气中总是弥漫着各种莫名的气味,充斥着各种腔调的大呼小叫、嬉笑谩骂、啼哭打闹,时而广播里传来甜腻腻的声音,并带有一些沙沙的杂音:“各位旅客,××车站就要到了,请带好您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稍作停留,随着两节车厢连接之处“吱呀吱呀”有节奏地慢慢摇晃,火车缓慢地加速,一切都从未知中扑面而来,又飞快地模糊在车窗的另一边。巍峨耸立的天门山,碧绿如玉的猛洞河,葱葱郁郁的绿茶园,零星错落的阡陌村庄,偶尔并行又快速如一条玉带蜿蜒飘远的公路,还有那些山间的小站,简陋的候车室,交错的铁轨,迎面扑来让人担心会撞上的火车头,手持红绿小旗衔着哨子的小站工作人员,停车时挎着篮子、推着小推车隔窗叫卖的小贩……贴着厚重的车窗,总有一个稚嫩的面孔,把额头和鼻子贴在冰凉的玻璃窗边,好奇的目光追逐着转瞬即逝的光影,直到视线的尽头。
或许因为彼时的我没去过更远的地方,那种对陌生世界的好奇、向往和不安都装载在这列慢悠悠的绿皮火车里,在童年的光阴里辗转缠绵,真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永远也不要到站。但是突然某一天,随着绿皮火车忽然“哐当”一声停住了,我的身体也随着刹车摇晃了一下,蓦然惊醒——我的童年已经不知不觉到站了。
后来,我到外地上大学,为了节省路费开支,坐的交通工具依然是绿皮火车,只是路更长了离家更远了。毕业后,因为工作关系,我每周都要坐火车往返怀化和吉首之间,无数次的旅途,让我习惯了坐火车,只不过换成了快车。相比绿皮火车,快车速度更快了,也不再逢站就停,见人就上,似乎少了点烟火味。依窗而坐,窗外的风景依旧飞快地变幻,令人目不暇接,车身轻轻摇晃着,车轮依旧发出单调的“哐当—哐当—”的声响,只是我再也无法享受一段慢的时光。突然我有了一种莫名的迷茫和孤独,像这行进的火车,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奔跑着,不断地承载并搬运着我们的生命,让我觉得它不只是缩短空间的交通工具,它更让我真切地看见了时间的匆匆,不知道我生命的下一站又将停靠在哪里?火车往返重复,人生一路单程,生命的脚步一刻不停,也如火车的轨道一样真实可触,似乎从来不曾慢过。
转眼之间,许多流年过往匆匆而逝,也许在内心并未留下半点痕迹,只有那一声汽笛,那一辆从我梦中缓缓驶来的绿皮火车总是时不时唤醒尘封的记忆。蓦然回首,许多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在不经意间消失了,一些年少时我未曾想过的——原来生命也是有站点的啊!一次次的停靠,都会有许多东西悄然离我们而去,最后继续一路飞奔的,或许只有自己那一颗孤寂的心。慢慢悠悠的绿皮火车承载的是童年中最美好的记忆和希望。或许人生的意义并不在于你走了多远,而是那让你最留恋的行走途中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