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清
近日,迈入寒冬的脚步加快,不知不觉已是大雪,天气越发冷了。我窝在沙发里,边烤着电炉,边看电视,心里却怀念起几十年前家里的那个小火坑,和小火坑里的毛毛炭——一种用灌木、刺藤、粗茅草筋烧成的,炭粒细小、火力温和的柴火炭,那可是我们湘西老一辈人过冬的好燃料。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家里的火坑很小,用火砖砌得方方正正,呆在堂屋靠右的角落里。夏天毫不起眼,到了冬天,小火坑就热闹起来。傍晚时分,我收工了,孩子们放学,饭桌往火坑上一架,一屋老小,围在一起,一顿简单的饭菜也能吃得津津有味。饭后,碗筷撤走,孩子们做作业,大人们说话聊天。火坑烧的是毛毛炭,尽管火苗不高,却也把整个堂屋烘托的暖洋洋的。做完作业的孩子们,拉着我的胳膊嚷着要听故事。于是给他们讲《三国演义》,讲武松打虎,讲我上山烧炭的故事。孩子们仰着头,听得入神,他们的母亲,拿着火钳,不时拨弄火炭,火烧得更旺了,把他们的小脸蛋映得通红通红。
“爸爸,上山烧炭好玩吗?”小女儿扑闪着大眼睛问。
“好玩呢,要走好远好远的路,还要爬好高好高的山,烧一挑炭需要整整一天。”我不厌其烦地讲起烧炭的经过。
“你爸爸第一次上山烧炭的时候,才十八岁呢。”孩子母亲在一旁插嘴。
是啊,那时候父亲在外地教书,母亲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眼看着家里的毛毛炭快要烧完了,作为长子,我心里很着急。于是跟母亲提议,要跟隔壁的田大伯上山烧炭。母亲看了看身板壮实的我,爽快地答应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我怀揣着母亲特意挑选的几个生红薯,挑一副箩筐,腰间别着锋利的柴刀出发了。
小小年纪的我,跟在田大伯和几个叔叔后面,穿过长长的田坎,绕过几个小村落,来到清水江边。
我问田大伯,烧炭为什么要走那么远?田大伯说,冬天烧炭的人多,附近大山上的灌木都被砍得差不多了,只有到清水江对面的大山上,才能够砍到粗壮的灌木和结实的刺藤。这些可是最适合烧毛毛炭的材料。
过了清水江,山路马上陡峭起来,远处的大山连绵起伏,树木丛生,吸引着我们的脚步。
田大伯跟我说,我们烧的是毛毛炭,进了山,把目标对准救兵粮(又称火棘)、猫爪刺、野蔷薇、马桑树、倒钩藤这些灌木,千万不要砍茶籽树、桐子树,更不要砍小杉树、小松树,这些是有大用处的好树木。
听了田大伯的话,我选择一处地势开阔、灌木丛生的地方停下来。挥动锋利的柴刀,开始劳动。果然是把好刀,刀落之处,粗壮的救兵粮、柔软的野蔷薇、茂盛的猫爪刺都被齐攒攒砍断,不一会儿就在空地上堆成了一座又一座小山。
可以动手烧炭了。我找来枯树叶在开阔的空地上生火,尽管都是干树叶,可就是点不着。急得我脱下棉衣,趴在地上对着树叶使劲吹气。看着我着急的样子,田大伯笑着从箩筐里取出一把干稻草,把稻草铺在枯树叶下面,很快,稻草点着,火升起来了。我拿起木叉把刚砍下来的柴火往火上码。
一蓬蓬的灌木遇上了燃起的火苗,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空气中飘散着植物的清香。田大伯告诉我,不能让火苗窜出来,那样的话,柴火只能烧成灰,成不了炭,只有让灌木焖着燃,出的炭才是好炭,经烧,火气容易上身。在田大伯的指导下,我不断地往火堆上加柴火,看到哪个地方火势大了就赶紧堵住缺口。这样,火堆始终不见火苗,却浓烟滚滚。刚刚还水气湿重的柴火经过长时间的不完全燃烧,纷纷变成了黑色的炭粒,再也分不清哪个是救兵粮,哪个是猫爪刺了。等柴火快烧到一半的时候,我听到肚子咕咕地叫起来,赶紧把随身带来的几个生红薯丢在火堆边。很快,空气中又飘散出烧红薯的甜香。
又忙活了好一阵子,砍下的柴火终于烧完。该灭火了,田大伯把准备好的水均匀地洒在火堆上,边洒边告诫我,水要洒得恰到好处。洒多了,炭太湿,烧不燃。水少了,可能引发二次燃烧。来的路上,张大叔说起有一次他挑着烧好的毛毛炭回家,走着走着,箩筐里忽然冒起了烟,吓得他手忙脚乱地把炭倒在地上,浇水灭火。结果,好好一大挑炭,最后只剩一箩筐挑回来。张大叔一边说一边模仿当时的动作,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我也笑得前俯后仰。
火熄灭了,浓烟消散,黝黑饱满的炭粒铺满了空地,它们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大,有的小,用铲一捞,哗哗着响,好听极了。可不要着急把它们装进箩筐,需要再等一会儿,让炭的温度降下来,让风儿把刚才的水气吹散。这时候,埋在火灰边的红薯已经熟透,我用火棍掏呀掏,红薯纷纷从火堆里滚出来,剥开厚厚的一层皮,露出金黄的颜色,乎乎地冒着热气,咬一口,暖融融、香喷喷。
太阳开始往西边落,我们该装炭回家了。田大伯手脚麻利地割来一捆一米多长的黄茅草,分成两份,从根部扎了起来,平铺在箩筐底部,柔韧的黄茅草沿着箩筐像伞一样四面散开,他把烧好的毛毛炭小心的装满箩筐,再把散开的茅草围拢来,打上结,零零碎碎的炭粒就被装进茅草做成的袋子里。拧着结轻轻一提,袋子从箩筐里跑出来,在袋子的腰上用一把黄茅草一捆,搁在箩筐上,稳稳当当。
装好炭,该和同来的伙伴们联系啦。大山虽大,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呼喊声。“太阳要落坡了,转去啊。”“贾三哥,装好了没有?要不要帮忙啊?”声音在大山里悠长回荡。不一会儿,几个人挑着炭,在山脚下汇合了。大伙儿个个一身灰,满脸黢黑,连鼻孔都是黑的,只看见两只眼睛滴溜溜转。要不是听声音,几乎认不出谁是谁。
回到清水江边,远远地看见渡口上两个熟悉的身影,是母亲和二弟来接我了。母亲从人群中找到我,摸了摸我黢黑的脸蛋,噗呲一下笑了:“真成了烧炭人。”
夕阳西下,母亲接过我的箩筐走在前面,跟在她身后,我心里满满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