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诚

1949年3月25日，毛泽东率中共中央从西柏坡迁入北京的香山，住进双清别墅。在这里，毛泽东指挥了渡江战役，筹备了新政协，筹建了新中国，并写下了《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等脍炙人口的不朽诗篇。

北京香山的双清别墅，为原民国总理熊希龄创办的香山慈幼院旧址。毛泽东对这个老乡赞赏有加：“熊希龄是做过许多好事的！”

熊希龄（1870—1937），字秉三，别号明志阁主人、双清居士。晚年学佛，佛号妙通。他1870年7月出生于湖南凤凰县一个军人家庭，成名后，被称为“熊凤凰”。他少小聪颖好学，有“湖南神童”之称，14岁中秀才，21岁中举人，24岁中进士。民国成立后，他跻身政界，曾出任国务总理兼财政总长，其内阁被誉为“第一流人才内阁”。后因不满袁世凯的独裁统治，愤而辞职。退出政界后，全心致力于社会福利和教育事业，修水利、救灾民，创办了驰名中外的香山慈幼院，并担任世界红十字会中华总会会长，成为著名的爱国慈善家和平民教育家。

熊希龄一生跌宕起伏，这里记录他生平极富传奇色彩的几件事，别有一番情趣。

湖南神童誉三湘

熊希龄祖辈世居凤凰县水打田乡燕子岩村，以务农为业。祖父从军后，始迁居城内，居住在凤凰县沱江镇的文星街。

熊希龄幼时勤奋好学，“闻一而知十”，五岁时读一本《三字经》，三四天即能背诵。当时老师不给蒙童开讲，他疑义很多，经常要求解答。背《百家姓》时，他问先生：“为什么要把‘赵’字放在开头？”老师没有准备，竟不知如何回答。八九岁就能开笔作文，应对自如。一次先生出上联“五月黄梅天”，他即以“三星白兰地”对之，老师暗自惊叹。

1884年，年仅14岁的熊希龄就考取了秀才，在湘西这个穷乡僻壤，算是开天辟地，一时名声大噪。

1888年，熊希龄进到沅州府沅水校经堂读书。一次，老师以“栽数盆花，探春秋消息”为上联，令诸生对联。熊希龄稍一思索，即对以“凿一池水，窥天地盈虚”。对仗工整，出语不凡，才思甚为敏捷。

有一姓陈的举人，不相信熊希龄的文才，出了个上联：“四只足行，有何能耐？”熊希龄见对方拿自己的姓氏开玩笑，便回敬道：“一边耳听，算甚东西？”陈举人听后哈哈大笑，心悦诚服。

据说，熊希龄读书时，老师命学生各自绘一图画，并题相应诗句。同学中有画牡丹、梅花、荷花、菊花的，熊希龄独画一株棉花，枝叶俊秀，蓓蕾初绽，题句“此君一出天下暖”，被评为上品。足以说明少年熊希龄的不凡之志。

1889年夏，沅州府举行岁、科联试，他在全郡名列第一，旋补优廪生，取得了秀才中最高等次。1890年，湖南学政张亨嘉按试沅州，熊希龄成绩又列第一，被选调到长沙的湘水校经书院深造。

1891年辛卯秋闱，熊希龄参加本省乡试，以第19名中举人，阅卷官在他试卷上批曰：“边楚蛮荒，前无古人，才华之高，乃三湘有为之士。”这位刚满21岁的湘西才子，一时誉满三湘。

1892年，熊希龄入京参加壬辰科会试，来自各省的应考者近千名，录取310名，熊希龄以第65名中贡士。

1894年，熊参加甲午恩科殿试，以第63名位列二甲，与江南才子、状元张謇同榜。赐进士出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庶吉士共76人，熊希龄排名第41名，进入词馆。

熊希龄连连高中，一帆风顺，可谓少年得志，为以后的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

戊戌喋血幸逃生

熊希龄胸怀大志，从小就树立了经国救世的抱负。可他入词馆还不到两个月，就爆发了中日甲午战争，中国遭受了空前的民族危机。满腔热血的他，想投笔从戎，不成，便转而推行维新变法。

湖南是地方上率先兴起变法的一个省份。湖南巡抚陈宝箴开明，有远见。他曾任湖南辰沅永靖道职务，驻凤凰厅，因而对熊希龄十分器重。

1897年，他支持熊希龄在长沙创办湖南时务学堂，熊为时务学堂总理，聘请了梁启超、李维格等名师，提倡科学，注重时务。同时与谭嗣同、梁启超、唐才常等组织南学会，创办《湘报》，积极开展维新变法运动，使湖南成为当时全国最富朝气的一个省，也因此受到顽固派王先谦、叶德辉等人的攻击。在反对派的强大攻势和陈宝箴的妥协退让下，湖南维新派阵营开始瓦解，许多新政无法推行，时务学堂及《湘报》被迫停办，维新派人士先后离开湖南。

面对这种恶劣环境，1898年8月，熊希龄决定离开长沙，去衡阳。当时他父亲调任衡阳协副将，恩师兼妻兄朱其懿也调署衡阳太守。可来衡阳不久，8月19日，清廷忽然电传陈宝箴，要陈传熊希龄“迅速来京，预备召见”。原来熊希龄在湖南新政中勇于任事，成绩突出，得陈宝箴保荐，受到光绪帝的器重，决定召他入京，委以重任，让他与谭嗣同等人一道参与中央的维新变法。

熊希龄准备入京，要先将妻子朱其慧安顿到衡阳妻兄的知府衙门住下，以求照应。于是推迟了北上日程，护送妻子到衡阳。安顿好后，又坐船离开衡阳赴长沙。因饮食不慎，突发痢疾，上吐下泻，只好返回衡阳养病。谁知这一病竟十多天卧床不起。等到他病愈后从衡阳赶到长沙时，已是9月下旬，北京已经发生了政变，光绪帝被囚，清廷大肆捕杀维新党人。

熊希龄得友人沈靖暗中告知，留在长沙，“中止入京”。9月28日，谭嗣同等六君子罹难。熊希龄屡遭御史黄桂鋆参奏，指为康有为、梁启超党徒，幸未入京与谭嗣同等办理中央行政，得免一死。

10月6日，清廷降旨，熊希龄以“庇护奸党，暗通消息”之罪，遭“革职、永不叙用、并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处分，同日遭革职处分的还有陈宝箴父子。后来熊希龄回忆这一劫，“向非一病，当与六君子同命成七贤矣”。

这就是熊希龄在戊戌变法中死里逃生的经历。因为大难不死，所以才有后来的作为。

实业救国兴瓷器

熊希龄参政不成，转而推行实业救国，大力发展醴陵瓷业，为醴陵瓷业的振兴做出了杰出贡献。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清政府迫于列强压力，答应开放口岸市场，便于洋人通商。湖南从岳阳起至长沙、湘潭、常德等地，陆续对外开放为商埠。于是大批洋货倾销内地。其中瓷器以日本、英国居多，醴陵土瓷业所受冲击最大，正如熊希龄调查所言“近年以来，土货滞销，窑户赔累，几至歇业，皆有岌岌不可终日之势”。

1904年，熊希龄胸怀实业救国之志，决心振兴湖南醴陵瓷业。

他先对醴陵瓷业进行考察调查。他发现，醴陵瓷土极为丰富，产地有沩山、赤足岭、青泥湾等七处，土质优良。七处一年所产瓷器销售利润为醴陵县的大宗收入，但由于瓷器生产技术落后，技艺粗糙，销路不畅，销售常处亏损状态。

1905年7月，清廷发上谕，派载泽、戴鸿慈、徐世昌、端方为出洋大臣，“分赴东西洋各国考求一切政治，以择善而从”。熊希龄随戴鸿慈、端方一行考察了日本、美国和西欧诸国。后又专程赴日本，考察新的制瓷工艺。通过考察和分析，熊希龄认为醴陵瓷业的改革创兴完全可以做到。他以自己的实业思想为指导，结合醴瓷不振的现状，制定出了完整的一套方案：

一是创办瓷业学校。1906年，熊希龄在醴陵城北姜湾创办了“湖南官立瓷业学堂”，选择年轻有文化的窑工子弟，学习先进的制瓷技术。

二是设立瓷业公司。由熊希龄等出面招集商股3万元承办，各窑户均可入股，既可摆脱运输商人的控制，又能解决资金不足的问题，用于扩大生产。

三是选择姜湾作为学堂与公司建立的基地。这里离县城仅5华里，紧靠渌水，交通方便，可以节省运费，减少生产成本，又有利于扩大再生产。

熊希龄在姜岭下设立了“湖南瓷业制造公司”，自任公司总经理，聘请日本技师和国内优秀技工，引进当时国外最先进的生产工艺和设备，着手进行细瓷研发。

经过熊希龄的改革创新和治理整顿，醴陵瓷业获得空前发展。瓷业公司“经营数载，出品日精，骎骎乎与素负盛名之江西景德镇瓷大有并驾齐驱之势，其所发明之釉卜器及颜料制造方法，当时且为景德镇所不及”（《醴陵之瓷业调查》）。

其后，醴陵细瓷进入规模化生产，为醴陵釉下五彩瓷的诞生创造了条件。

1907年，湖南瓷业公司发明创造了五种高火性釉下颜料，并成功烧制出釉下五彩瓷器。在色彩运用上，它突破釉下单彩的传统技艺，运用红、绿、蓝、黄、黑五种原色料（五彩），调配出丰富多彩的陶瓷绘画色料，讲究淡雅用色的表现手法，采用双勾分水的独特技法烧制而成。近于写真效果，水灵通透，清新雅丽，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

醴陵釉下五彩瓷问世不久，就在世界舞台上大放异彩。1909年到1911年间，醴陵釉下五彩瓷分别参展武汉劝业会、南洋劝业会和意大利都朗国际赛会，连获金牌奖。1915年的美国旧金山世博会，即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由湖南瓷业公司吴寿祺等陶瓷艺人创作的釉下五彩《扁豆双禽瓶》一举获得金奖。该瓶高46.8厘米，敞口直径20厘米，瓶体洁白如玉，釉面晶莹润泽，色彩沉稳典雅，构图生动自然，造型温文尔雅，线条舒展流畅。画面中扁豆紫花丛下一对竹鸡悠闲自得，栩栩如生，寓意太平盛世，和谐共生。作品工艺之精湛，效果之绝美，令人叹为观止。被世人誉为“醴陵的玫瑰”、“东方陶瓷艺术的高峰”。

从此，醴陵瓷器载誉四海，声名极盛。“风潮所布，举国若狂，各埠商贩来醴贩运瓷器者络绎不绝”。

晚年婚恋传佳话

熊希龄一生经历了三次婚姻。第一次婚姻是1888年，在他年满十八岁时，父母为他娶妻成家。其妻廖氏，系贵州镇远府国学生廖长龄三女。1895年，廖氏患肺病早逝。

1896年春，熊希龄的老师、沅州知府朱其懿对他非常关心，见其丧妻，便将同父异母妹妹朱其慧许配给他。朱其慧通晓诗文，才华横溢，也热心慈善事业，1931年因脑溢血逝世，终年55岁。

朱其慧去世时，熊希龄58岁，本无续弦之意，孑然鳏居多年。然而老来多病，无人照顾饮食起居，事业上也缺个帮手。在友人们的劝说下，始有续弦之心，但一时没有合适对象。

正是山穷水尽之际，其内侄女朱曦向他介绍了毛彦文。毛彦文为一代才女，时年32岁，才貌双全，小名月仙，号海伦。1898年11月生于浙江省江山县。早年因逃婚轰动江山县城。毕业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英语系，后往美国密西根大学修硕士学位，归国后历任复旦大学、暨南大学教授。

毛彦文自幼与表哥朱君毅青梅竹马，逃婚后进入热恋，后朱君毅移情别恋，坚决退婚。毛彦文自此对男人失去信心。吴宓与朱君毅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是同桌，相当要好，彼此事事公开，常读到毛彦文写给朱君毅的书信，早生爱慕之情。在美国留学时，又曾托毛彦文为他相亲。听说毛彦文退婚后，立即表白爱情，遭到毛彦文的拒绝。后来，他抛妻别子，表示不娶毛彦文为妻誓不罢休，毛彦文终未同意。

毛彦文与熊希龄的内侄女朱曦是湖郡女校的同学，以前常赴熊家做客，与熊希龄及其夫人朱其慧熟识，并以长辈视之。朱君毅提出退婚后，朱其慧为毛彦文打抱不平，还亲自出面，主持为他们解除了婚约。所以熊氏夫妇对毛彦文来说恩爱有加。朱曦提起毛彦文，熊希龄觉得很合适。因为毛彦文是学教育的，又很能干，香山慈幼院正需要好帮手，当即写信向毛求爱，又托朱曦去说合。一开始，毛彦文谢绝了。但熊希龄不折不挠，再次向毛彦文求爱。毛彦文再次拒绝，不过口气有所缓和。熊希龄见有一线曙光，每日鱼雁传情，锲而不舍。

不久，熊希龄身怀六甲的长女熊芷专程从北京来到上海，代父向毛彦文求婚。几个月后，毛彦文在各方亲友的劝说下，终于应允。熊希龄欣喜若狂之际，填《贺新郎》词一首，以做定情之曲：

世事嗟回首，觉年来饱经忧患，病容消瘦。我欲寻求新生命，惟有精神奋斗。渐运转，春回枯柳。楼外江山如此好，有针神细把鸳鸯绣。黄歇浦，共携手。

求凰乐谱新声奏，敢夸云老莱北郭。隐耕箕帚。教育生涯同偕老，幼幼及人之幼。更不止家庭浓厚。五百婴儿勤护念，众摇篮在在需慈母。天作合，得嘉偶。

熊希龄为毛彦文戴上钻戒一枚，表示正式订婚，并商定1935年2月9日在上海教堂举行婚礼。

获悉毛彦文与熊希龄订婚的消息，40岁的吴宓在报纸上发表了爱情诗《吴宓先生之烦恼》，还在课堂上向学生朗诵，其中一首云：“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

著名哲学家金岳霖受友人之托去劝说吴宓。金岳霖对吴宓说：“你的诗如何，我们不懂，但是，诗的内容是你的爱情并涉及毛彦文，这就不是公开发表的事情。这是私事情，私事情是不应该在报纸上宣传的。我们天天早晨上厕所，可是，我们并不为此而宣传。”吴宓听后气愤地说：“我的爱情不是上厕所。”金岳霖只好说：“我没有说它是上厕所，我说的是私事不应该宣传。”这是一段插曲。

1935年2月9日，熊希龄与毛彦文在上海西藏路慕尔堂举行婚礼，一时名流云集，观者如潮。老夫少妻，白发红颜，伉俪情深，传为佳话。当时有不少文人墨客撰写对联，为之调侃，幽默风趣，好不热闹。

著名报人崔通约赠联，其以年龄数字入联，对仗工整：老夫六六新妻三三，老夫新妇九十九；白发双双红颜对对，白发红颜眉齐眉。

沈尹默赠联，此联暗指吴宓事，吴宓号雨僧，联中以鱼暗喻，并嵌入二人姓氏，颇为有趣：且舍鱼求熊，大小姐构通孟子；莫吹毛求疵，老相公重作新郎。

熊希龄门生刘辅宣贺联不仅嵌入了熊毛二人姓氏，又点出熊凤凰的名字：凤凰于飞，祥兆“熊”梦；琴瑟静好，乐谱“毛”诗。

冯陈昭宇联——旧同学成新伯母，老年伯成大姐夫。冯陈昭宇既与毛彦文是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又与熊希龄家是世交，一向称熊希龄为“世伯”，故特写此联前去“祝福”，幽默风趣，诙谐调皮。

暨南大学校长郑洪年联——儿孙环绕迎新母，乐趣婆娑看老夫。

名流章士钊贺联——几峰苍洞求凰意，万里丹山引凤声。此联以熊的家乡凤凰入联，属集句联。

当时还有一联流传较广，联云——熊希龄雄心不死，毛彦文茅塞顿开。以“熊”“雄”、“毛”“茅”谐音入联，琅琅上口，贴切自然。

婚后两人十分恩爱，共同致力于慈善事业，夫唱妇随，珠联璧合。

1937年12月25日，熊毛婚后2年10个月，68岁的熊希龄因心脏病突发逝世于香港，毛彦文悲痛万分，决定继承遗志，不再嫁人，下半生致力于教育和慈善事业。1949年，毛彦文离开大陆。1999年11月10日，她在台湾辞世，享年102岁。著有《往事》一书，完整记录了这段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