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
12月28日，是沈从文先生的诞辰，谨以此文纪念之。
—— 题 记
近来，我又读了一遍沈从文先生的《边城》，脑海里便浮现出儿时里耶古镇的情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里耶古镇如沈先生笔下的边城一样，古色古香，热闹繁华，无愧于湘西“四大名镇”之一。
于是，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当年，沈先生在保靖当兵的时候，是否沿酉水而上行，到过里耶？住过里耶？停留过里耶？答案是肯定的，因为，我在《边城》中找到了许许多多里耶古镇的“缩影”。
其中，沈先生在《边城》中有这样一段描写：“······临水的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贯穿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此情此景，极像我儿时的里耶河街，从小在这里生活，印象深刻。只可惜，因修筑河堤，河街已经失去。在儿时的记忆里，里耶当时有上码头、中码头、下码头，三个码头都在河边留有余地，可供临时交易。河街又长又热闹，将三个码头从上到下贯穿，又以中码头最为热闹。记得，河街东边临酉水，全是吊脚楼，一半在街面上，一半吊到酉水河面，年长日久，有许多老旧的房子还用木桩来加固支撑，儿时在酉水洗澡，我们还从木桩上爬入人家的吊脚楼上。再说，吊脚楼又是土家族独具特色的建筑物，里耶更是土家族聚居区。沈先生在后面的几大段文字中，对河街的描写更为详细，街市的繁荣，商业的发达，也像极了老人们常常述说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里耶，只有酉水这条湘西境内的大河，才承载得了这种繁盛的景象。
在《边城》第一章第一节的第二段，沈先生这样描写道：“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做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从这段文字中，不难看出，如此知名的酉水，又名白河，肯定不是茶洞前面的那条河，这，相信沈先生绝不会弄混淆。后面沈先生对酉水的描写更为细致，处处都像极了里耶酉水河段的景象。其中一段这样写道：“白河的源流从四川边境而来，从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发时可以直达川属的秀山。但属于湖南境内，则茶洞为最后一个水码头。”这段文字更符合里耶，从里耶划船上行到白河与梅江的交汇处，再沿梅江而上可达秀山。而茶洞的那条河叫清水河，又名松桃河，发源于松桃冷水溪，是酉水的一条支流，于保靖注入酉水。因而，从茶洞那条河上行是到不了秀山的，只到得了贵州的松桃。其实，里耶也是湖南境界的最后一个水码头，足可以称为“边城”。
再说一说《边城》中的地名，与里耶境内地名相似的也很多。首先讲讲老船夫和翠翠渡船的地方，叫“碧溪岨”，是一条离酉水三里地，离边城一里地的小溪。而现在离里耶不远的高桥村就有一条小河，旧时叫“碧溪”，是以前湘川的界河，曾有渡口，摆渡的是一个退役的老马兵。后来人们集资在小河上架了一座高高的桥，这里便叫了高桥。这条小河离里耶不远，也汇入酉水。
《边城》中还有“砦子上”“中寨”和“对溪高崖（旧时读ai）”等地名，在现今里耶都能找到。“砦子上”就是现在的魏家寨，以前人们都叫它“寨子上”。里耶过去就有上寨、中寨、下寨的地名，至今都还保留着这种称呼。“对溪高崖”便在里耶下方，现今跨酉水架桥的地方，这地方现今仍叫“高崖”。
这里，还得特别说一说《边城》中多次提到的“龙潭”。从书中描述，“龙潭”就是现今的重庆酉阳县龙潭镇。从里耶逆酉水而上到龙潭需一天时间，而从龙潭顺水下里耶只需几个时辰，若走旱路翻木桐盖，脚力好的话一天也可从里耶到龙潭。当年，湘西王陈渠珍在龙潭有留守部队，其给养都是从保靖司令部到里耶再到龙潭，沈先生当时作为司令部的文职人员，也多次从保靖到里耶再到龙潭而行走，中途必须在里耶宿一晚，这在沈先生的自传中有过描述。因里耶与龙潭相距不远，可以说应有许多生意等方面的往来，加之从龙潭等地下来的小船要在里耶转为大船，里耶便成了川东各地的物质聚散地。而当时的茶洞从水路上行根本到不了龙潭，从旱路也很远，所以同龙潭的交往甚微。
再从沈先生所描写的人物看一看，《边城》中“掌水码头的名叫顺顺，一个前清时便在营伍中混过日子来的人物，革命时在著名的陆军四十九标做个什长……”此人极像上世纪三十年代里耶的“瞿营长”，他曾在湖南常备四十九标做个小官，后因1911年武昌起义，湖南闹独立，因怕打仗而借口脚伤跑回了里耶。因他在营标做个官，里耶人都叫他“瞿营长”。回到里耶后，他便做起租船生意，从一艘船发展到十多艘船，逐渐掌控了里耶的中码头。他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小名叫“瞿大佬”，小儿子小名叫“瞿二佬”。先生在《边城》中将顺顺的长子“天保”称作“大佬”，次子“傩送”称作“二佬”，这正是里耶土家族人的特别称呼，就是现在，里耶人仍然称男孩子为“佬佬”。“瞿大佬”在沅陵至常德的行船中意外身亡，后到里耶安葬，还做了三天三夜的“道场”。当年，里耶很多人去看“闹热”，至今还有老人津津乐道。沈先生当时一定住宿里耶，也看过这种“闹热”，他在《边城》中所描写的，就与里耶人安葬亡人一模一样。其中，翠翠给守灵的人办宵夜吃，老马兵唱“王郎卧冰”“黄香扇枕”的故事。安葬时挖井，把一点朱砂颗粒同白米安置到井中四隅及中央，并且还要过三早，等等。
沈先生在《边城》的第三章中，有一句称赞“二佬”傩送的话语，就是用了里耶当地至今还在流行的一句俚语：“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锦鸡。”说“二佬”傩送这个人精干又好看。里耶八面山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多有豹子出没，伤及人畜；而地地溪在酉水河畔的里耶镇龙岩村境，因树林茅草茂密，很适宜美丽的锦鸡生活，就是现在也还可以看得到许多锦鸡。
还在《边城》的第三章，“·····过渡的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轻轻地哼着巫师十二月里为人还愿迎神的歌玩——‘你大神，你大仙，排驾前来站两边，·····你大仙，你大神，云端下降慢慢行！’······”此歌同里耶土家族的土老司唱的《梯玛歌》，有惊人的相似：“我大神，你大仙，救驾前来站两边，······我大仙，你大神，下到凡尘慢慢行！····· ”行走过里耶的沈先生，一定听过土老司唱《梯玛歌》，并还信手将歌词记录了下来， 采取“旧瓶装新酒”的方法，将太平天王洪秀全、晚清大臣李鸿章装进去，进行评唱。如今，土家族的《梯玛歌》还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了保护和传承。
当然，《边城》的背景还是茶洞，但更多的景物描写应在里耶。同时，也还有王村、浦市、保靖、凤凰的影子，因为，沈从文先生行走过这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