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 佳
对张爱玲作品的热衷不是自今日始,也绝对不会止于今日。这就是经典的魅力——它从岁月深处走来,历经岁月的一再淘洗,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人流连忘返。
《金锁记》描写了一个小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曹七巧的心灵变迁历程。七巧为了金钱嫁给大户人家姜家的患软骨病的二儿子为妻,在财欲与情欲的百般折磨下,她的性格被扭曲,行为变得乖戾。她步步为营,守住金钱。她把金钱的枷锁牢牢地锁在自己身上,害了自己,也害了亲人。《金锁记》由此而来。
掀开七巧的情史,如果说在她的感情生活中还有一丝亮光的话,那便是七巧对小叔子季泽的暗恋。季泽是一个纨绔子弟,用七巧的话说不是什么好人,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可就这么一个烂人,七巧都能说服自己容忍他的坏,因为总比家里坐不直溜的骨痨病丈夫强。七巧是很可怜的。
季泽新婚第二天,七巧见到新娘子兰仙。“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看到这里我觉得七巧挺可悲的,连一个浪荡子的醋都吃。但这毕竟是她心里仅存的一点美好吧。正因如此,更觉凄凉。
直到分家,季泽打着爱情的幌子去骗七巧的钱,几句半真半假的告白,让七巧觉得一瞬间的幸福。但她是了解季泽的,他是为了她的钱!这让她恼怒,她把扇子掷过去,一碗酸梅汤洒在季泽身上,葬送了她想当然的爱情。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短暂的真情,被恒久的清醒的痛苦所替代。那一滴一滴流掉的何尝不是七巧的青春,热血,良知,乃至幸福呀!可以说七巧感情上的幻灭,彻底导致了她的在人性方面的扭曲。
七巧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更加恶毒。她亲手断送了儿子一妻一妾的性命。也破坏了女儿的婚姻,她自己的不幸延续到下一代,她要让儿女陪她到老——儿子再不娶妻,女儿再不嫁人。
张爱玲的文字深刻中透着凉意,还是透心的凉意。我难以忘记的是七巧棒打女儿的鸳鸯时说的一句话“女儿急着要嫁,叫我也没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领。名为是她三婶给找的人,其实不过是拿她三婶做个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了,这才挽了三婶出来做媒。”
我觉得这话从一个母亲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不能饶恕的过错。女儿长安的男朋友童世舫是一个海归,和长安两情相悦。她竟然能说女儿“腥的臭的往家领”。她的话就像剃刀片割的人疼痛。我觉得张爱玲把语言刻薄的张力发挥到了极致。我们往往说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而曹七巧就有本事让你无需找地缝,直接大张旗鼓地把你的尊严扫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你能万劫不复才好呢。
在曹七巧的一次次威压下,长安的婚事告吹,但两个人的感情还在,未免有藕断丝连之嫌。童世舫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但曹七巧一句轻飘飘的话——“她还得再抽两筒大烟才能下来。”短短的一句话,童世舫却如五雷轰顶。原来,他所钟爱的大家闺秀竟然是一个大烟鬼!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一个母亲就这样断送了女儿的初恋,那也是她的绝恋呀!
三十年来七巧戴着黄金的枷,来维护她心目中自以为是的安全感,却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亲手把自己和亲人带到了没有光明的所在。
纵观曹七巧的一生,她是可怜可悲又可恨的。她用黄金锁描写了一部变态史。
张爱玲的文字功夫实在是了得。只通过语言一项就把曹七巧写活了,进一步讲,她写活的是曹七巧一生这潭死水呀。
张爱玲有句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着虱子。其实,这也是曹七巧一生的写照,她的富贵如一袭华美的袍,可掀开袍子,内里是被虱子咬得血肉模糊的阴暗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