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胜斌
一
进寨的山路窄而陡,两河人常开玩笑说,去野牛寨要把竹背篓背好了,一旦背篓打落,要滚到山谷才能停,半天都捡不上来。
还记得零八年放寒假回家,从大学所在的城市坐火车到吉首,再乘汽车依次走国道、县道、乡道,每转一次车,路就要窄一些。崎岖的公路延伸到两河的山脚下就没了,回野牛要爬一个多小时山路。
那时,我有了手机,可住在山里的家人没有,父母亲也不知道我哪天回家。回家的路越走越窄,我就像电位传导,从神经中枢一路走到神经末梢。在神经末梢的野牛寨,最容易感受到痛痒冷热、酸甜苦辣……
到两河下车时,雪花开始飘落,我一个人背着背包,扛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往山上爬。山里的低温让我呼出的气化成雾状,越往上走,风雪越大,我气喘得越急,喷出的雾越浓,口鼻吞云吐雾走到中寨时,雪铺满了山路。
在风雪中走走停停,还没爬上寨子天就黑了。雪层太厚,小路早已模糊不清,借着雪色,我只能慢慢摸索前行。当我爬上野牛寨的山坳时,鞋子和裤腿沾满了雪,鞋裤里层全被体温融化的雪水弄湿。我额头虽冒着热气,头发却被冻硬了,上面落满了白雪。
成了雪人的我站在野牛寨的山坡上,积雪清晰地记录着我爬山的每一个脚印,身后,雪地上的足迹像戳上印章一样清晰,连鞋底的花纹都印得清清楚楚。
上学的时候,这条山路我一天要走两次,早上下山去两河学校上学,放学后又爬山回家。上初中时,我和寨子里的兄弟姐妹们,天没亮就得下山赶早自习,等下晚自习回到家,夜已经深了。当时,家庭条件好的打手电,条件差点的举火把,十多个山里娃排成一串星星,凌晨,这串星星沿着小路从山上落下去,夜里,这串星星又慢慢爬上山坡来。
如今,当年那串星星零落各地,大多在城市的工地、车间、餐馆讨生活……
走在那条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上,我知道一个多小时是我的时间,一个背着书包,精力充沛的学生所要的时间。
路上我常看到我的族人们,看见背篓或者扁担传导着木柴、稻谷、玉米、油菜、茶油、桐籽的重量,传导着化肥、青瓦、日用杂货的重量,那些重量深深扣在他们肩上,陡峭的山路上,他们的步子谨慎而颤抖,累了歇一下,休息一会继续负重前行。
那时,走在路上也有怕过,很怕遇见有人挑病人下山。奶奶给我说过,遇见挑病人了,要往高处躲,相遇的时候,要站得比病人高才不招邪气。每当看到两人,一前一后,用竹竿挑着床单被子裹好的病人下山时,我都会拼命地往路边的高处爬。
那时,野牛寨人小病一般不去医院,只有大病,或者寨子里的苗药师和“八代”法师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才会下山治疗。一般到了要往山下抬的地步,病人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路途遥远,长时间颠簸,有的寨子人还没来得及抬到医院就没了呼吸。
站在夜色下的漫天飞雪中,我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被雪色包裹的寨子,家里的木屋,雪白的屋顶上飘着柴火燃烧的青烟,白炽灯暖黄色的光从木窗里整面涌出来,照在院坝清冷而平整的白雪上,再回首看身后被大雪封盖住的山路,我一下子热泪盈眶。
二
野牛山下是一条小溪,小溪汇聚了井水、雨露、山泉,在低处细水慢流。
透亮的山溪会在浅处赶路,水面常有白色的水花开落。到了水潭,山溪则静水深流。流速缓下来时,溶在水里的山色沉淀在潭底,那一个个幽深幽深的水潭碧绿、苍翠。
两河的水脉像蔓藤一样,沿着山谷蜿蜒,顺着山势起伏,山林、田野为叶,村村寨寨为果,野牛寨这颗果实,吊坠一样高高衔在大山的脖颈上。
居高处的野牛寨留住了绿水青山,却留不住寨子人远行的脚步。
从野牛寨走出去的,大多在城市打拼,填充着社会的底层。寨子人打工赚了钱的,都买房往城里迁,没有一个人花钱回山寨建楼房。至今,整座寨子一座砖房子都没有,全是清一色的木屋。外面有房的也舍不得花钱修缮老屋,野牛寨有不少木房房顶漏雨、板壁腐烂、院坝长草、摇摇欲坠。
趁精准扶贫的东风,野牛寨的建档立卡贫困户享受到扶贫搬迁政策,大都住进镇上或县城的新楼。这样一来,本就没多少人的野牛寨愈加冷清了。
远点的田土都退耕还林了,种下的榉木和板栗树早已长高,补好当初在山林开荒的凹痕。离村庄近的田土虽没种树,但出去讨生活的人多了,不少田地荒芜下来,长满了野草。
以前过苦日子,拼命开荒种田还吃不饱,现在田土荒废,寨子里的人不仅能吃饱,还能吃上肉,家里能存点积蓄,这是不争的事实,田土要荒就让它荒吧。
去年,一条细长的水泥路铺进了寨子,虽然坡度陡了点,路面窄了点,弯道多了点、急了点,毕竟是通了车。这条只能单向通行,不能会车的水泥路一修成,很快变成野牛寨的主要通道,当年的小路很少有人走了。
走的人多了,草地也能踏成路,走得人少了,路就慢慢隐没在草丛中。野牛寨的祖祖辈辈们披荆斩棘,用脚踏出来的小路曾经像经脉一样遍布山寨,人们可以顺着小路去两河、民乐、吉卫、巴茅、长兴堡……我爷爷曾沿着小路,从湖南走上贵州、四川、重庆的土地。
有了水泥路,曾经交错在山里的小路网长满了荒草和荆棘,慢慢消失在山林中。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期间,寨子人在村口的水泥路上搭了根竹竿设卡,卡站上的村民劝返那些走亲访友的车辆。
水泥路一设卡,通往外面的小路又消失了,野牛寨与外界没了交流,整个寨子被隔离了,形如一座孤岛。
三
疫情期间的一个晚上,野牛寨上空划着道道闪电,惊雷滚滚。也许电线被雷击中了,只见闪一下,全寨就陷入黑暗。
停电的日子,野牛寨的人全都自己待自己家,不串门也不聚集。一开始,大家还用手机关注疫情,再过两天,手机也没电了。
新年的第一轮太阳出来了,大家迫不及待搬椅子坐在自家的院坝上晒太阳,与外界断了联系的寨子人站在自家的院坝上隔空聊开了。
“我们寨子没人往武汉转(回)来,大家莫怕。”老大爷边抽喇叭筒旱烟边说。
“你莫讲没怕,还是各人待各人屋里好些。”老大爷的儿子马上反驳。
“这个病毒厉害得很,这几天没得看新闻,不晓得怎么样了。”一个伯伯说。
“整个国家都发力了,病毒会治好的。”一个叔叔马上答道。
“去年发猪瘟,我们寨子没得事,今年发人瘟,也不得到我们这里,还是待到山里头好。”一个老爷爷说。
……
聊着聊着,暖日偏西,山寨没电,大家各自忙晚饭去了,趁天还没黑吃完晚饭好早点休息。
父亲从山里折了几枝山胡椒,拿山胡椒和红辣子在擂钵里捣碎做料。洗好腊肉和香肠后,母亲去菜地割了颗大白菜,拔了些香葱和芫荽,准备煮火锅。老弟提着水桶,他趁天气暖和把田水放浅了,捉了半桶活鱼。我带着女儿跑到屋檐下的鸡窝边一看,里面又添上三颗新鲜的鸡蛋。爱人拿出去年秋天刚打的新米,放在电饭煲的煮锅里淘。
没有病毒的野牛寨没人戴口罩,没人恐慌,为了不给国家添乱,没人串门,也没人聚集,一切安然有序。坐累的时候,我常到自家院坝走走,倚着石墙,居高望远,看茫茫的大山。不知群山之外,疫情控制得怎么样了?
四
这些天,父亲开始盘算花些时日除去屋前屋后的杂草。
父母亲一直在寨子里耕作,坚守。山林密了,田土荒了,野牛寨的“势力范围”被压缩得很小了。相对于野猪的高调,野草的侵入则无声无息,等你发现,它们早已合围过来了。
打前锋的通常是牛筋草,它们把姿态放得很低,贴着地生长,悄悄从土院坝的边沿,屋后的排水沟摸进来。要是没被发觉,紧接着,狗尾草、马唐草、蛇莓、苍耳、荨麻、茅草……一个梯队一个梯队跟过来,越长越高、越长越密。
野草疯长的日子里,父亲一年要割好几次,除了屋前屋后,去田地的小路两旁也要割。
一开始,母亲嫌父亲的镰刀速度慢,从民乐场上买回两瓶除草剂。母亲把除草剂倒入喷雾器的塑料桶里兑上水,然后背一大桶药水,左手摇加压手柄,右手握着喷杆挥动,雾状的药水均匀喷洒在杂草上。除草剂确实有效果,药水所到之处,杂草全都枯萎了。
药剂好用,后来母亲却不用了。父母发现,喷除草剂的地方,土质都变了,特别是田土,喷多药水了,连庄稼都长不好。
野牛寨在田园和林木中,有青山绿水,有鸡犬相闻,一派田园牧歌的模样。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大同下,父母亲依然挥着镰刀,割出一条人与草的分界线。
屋前屋后自不用说,不割的话,草都长进屋里来了。杂草丛生,湿气加重,木瓦房的板壁会很快腐烂。田土的杂草也要除,不除农作物长不过它们,“草盛豆苗稀”,没收成。
父亲会把割掉的杂草堆好,让日头晒上几天,再烧成可作肥料的草木灰。一堆堆半干的杂草点然后,一柱柱浓烟从火堆里冒了出来。烟柱升到丈把高后像蘑菇一样撑开,越扩越宽,最后飘成云的形状,各自有各自的姿态。
蓝天下,这家烧荒草,那家也烧,这个村在烧,那个寨也烧,这个山头有烟柱,那个山头也有……像古代的烽火台一样,村村寨寨狼烟四起。
这场战争是人与草木的战争,大山里的村寨安静得太久了,烧荒草是村村寨寨最大的动静,倒显得轰烈而壮丽。
烟再多,再浓,最终都会消失在蓝天下连绵不绝的绿色里,树林吸收烟尘,经光合作用,又释放出新鲜的氧气。
母亲的药剂,父亲的镰刀和火柴,在与野草对阵时,他们用上了毒药、铁器和火攻,看似占尽上风。
为了割出一条人与草木的分界线,草在长,人在割,草年年长,而父母在一年年老去。那些当年割草的先祖们,如今安静地躺在野牛寨的小梳山下,野草早就爬上了他们的坟头,我们只能等清明节扫墓时,一年帮他们割一次。
接到单位通知,疫情虽然还很严重,但到上班时间了。买不到口罩,离开安静的野牛寨时,我有些心慌。走在长满野草的小路上,几颗苍耳球粘住了我,它们的倒刺深深地勾住了我的裤腿,勾住我离去的脚步。
看着裤腿上那几颗苍耳,我俯下身想拿掉又没拿。苍耳,这些谛听苍生的耳朵,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听到了什么要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