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良田
古人读经史子集之书,必定出声,或带节奏旋律,或同平日说话,通称素读。围绕汉字本音而产生节奏与旋律,如此读书则称“吟诵”。运用西式谱曲方式,当代也有不少以古诗文为歌词的声乐作品广为流传,这叫“唱诗”。然而,吟诵是素读,不是唱诗。
古人写作,都充分顾及汉语汉文的音乐性,因此古诗文不仅通过汉字的视觉属性来表情达意,汉字的听觉属性也全方位参与了作品的言说与表达。《诗经大序》说:“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郑玄注:“发犹见也;声,谓宫商角徵羽也;声成文者,宫商角徵羽上下相应。”宫商角徵羽是中国音乐的五声音阶,大致相当于简谱的“12356”。
大浪淘沙,流传至今的古代诗文大都是精华中的精华。我们要真正理解古人的精华之作,独独眼观六路怎么够用?还需耳听八方,继而思接千载,方可与古人感而遂通。
基于汉诗文创作视听并用的事实,朱子教导后生读书,特别强调“心眼口”缺一不可。而听觉呈现的最佳方式,便是素读中的吟诵。吟诵紧紧围绕汉字而生发节奏、旋律,这节奏与旋律符合汉字本有发音趋势,是对古人运用汉字发音特徵创作诗文的印证。“不践迹,亦不入于室”,不吟诵,就很难契入诗文义理。
教“古代汉语”至今已有15年,近两年我将吟诵引入课堂,受到普遍欢迎。然而也有学生表示不解,认为我越俎代庖,管了音乐老师的闲事。原来,在这些同学心里,中文老师的吟诵教学模式竟是“请人作曲—单曲学唱—课堂教唱”,吟诵等于唱诗。
从形式上看,吟诵确实是将诗文唱出来,而其音乐支撑却不是西式作曲,其运作模式也不是“请人作曲—单曲学唱—课堂教唱”。吟诵教学的基本模式是“揣摩诗词—自度曲调—传授方法”,即通过有限的曲调教唱,从而授予学生面对无限的度曲能力。学习中国式作曲——度曲,是为了素读诗文,旨在从“声义关系”上契入诗文的义理。对于教师而言,能度曲,其前提是深入理解诗文,并将其理解用乐音呈现出来;对于学生而言,若理解力尚不足用,模仿着教师所度曲调记牢文本,也便播下了理解的种子,或早或晚,这种子都将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吟诵是素读,不是唱诗,是说吟诵通过度曲创作音乐,且不偏离素读这个大范畴。素读只是纯粹地读诵经典,多感官熟悉原文、感悟义理;在此基础上对照注解进一步揣摩与钻研,则属研读。素读必定要出声,研读则往往默读。默读单维度经视觉将信息传入大脑,素读必须有声读诵,视听并举、五官共用而全息感悟经典,导信息入大脑。
素读与研读要两相结合,而当前中小学语文教学,无论理论层面还是实践层面,其现状都是强调研读、默读远多于素读,运用研读、默读也远超素读。
中小学如此,大学也差不多。
“古代汉语”现行的教学体系产生于1959年,这一体系的主要建构者是王力先生。这个体系强调“文选、常用词、古汉语通论”三者有机结合,教学以研读为主。那时的大学生是新中国成立前读的中小学,多数接受过较系统的素读训练,仍会吟诵。在一个几乎人人都会吟诵、都受过素读训练的时代,素读与吟诵只会成为当时教学体系中的隐含项。当时强调研读,属循序渐进,符合教学规律。
时至今日,这个教学体系的教学目标“培养学生阅读古书的能力”仍符合时代要求。然而,据我多年来的观察和高校同行的反馈,现状是:两个学期甚至四个学期学习“古代汉语”课程后,能阅读秦汉以来典籍者并不多见。
同一个教学体系,今昔用之,其别云泥,其故何哉?素读重在感悟,研读旨在理解,两者都是对事物的认知。感悟是感性认知,理解是理性认知;感性认识是理性认知的基础,理性认知是感性认知的升华。现行古代汉语教学体系重理性认知、轻感性认知。守着当年的模式不知通变,教学效果自然不佳。
多年来,在官方与民间的共同推动下,吟诵复兴之势已成。各大城市中小学,已在陆续恢复语文课堂的吟诵教学,大学的古代汉语课,或许也该有些行动了。